苏兆红放下电话,就想到了袁二元。
在暖暖心里,袁二元既是老师又是朋友,他的地位很特殊,说不定他会知道暖暖去了哪里。
她一路小跑,下了楼。站在门口敲半天门,袁二元才一脸警惕地将门开了条缝。他正在画画,打心眼里不乐意人来打搅,态度也有些生硬:“什么事?”
苏兆红说:“进去说。”
袁二元不肯:“忙着呢。什么事你说吧。”
苏兆红见袁二元连门缝都不开大一点,心里顿时慌了:“你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让我进去,暖暖去了哪里,你是知道的对不对,不敢告诉我是不是?”
袁二元一听,就急了:“暖暖又怎么了?怎么她一出事,你就找我头上?你是她妈妈,你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苏兆红就说:“那你为什么不开门?”
袁二元恼火:“我正在忙,我和你不同。家就是我的办公室,我的办公时间也比较特殊,你总不能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别人的办公室吧?”
苏兆红不管:“可我有急事,我得立刻跟你谈谈。有急事总是可以去办公室的吧。”
袁二元缠不过苏兆红,只好打开了门:“好吧,你要进就进吧。”
苏兆红却突然站住了脚:“你不是跟女人在一起吧,不方便别人进来?”
袁二元不理她,径直进了门,苏兆红跟着进去,才发现他确实是正在工作。袁二元倒了一杯热水,放在苏兆红跟前,自己坐在一张高脚凳上,两手插在口袋里:“说吧,怎么了?暖暖又跑了?这次是为什么,分数,分数,还是分数?”
一说到暖暖,苏兆红就又眨巴起眼睛来。没忍住的眼泪也掉在了手里的杯子里,溅起的热水,烫在了她的脸上,她竟似完全没有感觉。她说:“袁二元,你老实跟我说,暖暖这两天跟你联系过没有?”
袁二元一愣,从高脚凳上跳了下来:“这两天?都两天了?你怎么不早说呢?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苏兆红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伤心极了,也害怕极了。她着急又生气,还有当妈的在这种情况下难免的羞愧和内疚。她顾不上形象了,再也不像从前,还能强忍住。这会儿,眼泪噼里啪啦地掉,鼻涕也吸溜吸溜的。
袁二元赶紧拿纸,递给苏兆红。她放下杯子,擤干净鼻涕,又擦擦眼泪,这才强作镇静地说:“跑了两天了,我一直以为她去了她爸爸那里,也没有找她。今天她爸爸才说,他没有见到她。我想暖暖一直和你不错,就想从你这里了解了解她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袁二元一脸茫然:“没有,没有说什么。我也是前几天见过她,在院子里,她放学,我散步。孩子看上去挺正常的啊,打了个招呼,就上楼了。”
苏兆红不放心:“你再想想,再往这之前想一想,想想她以前还跟你说过些什么。比方她渴望去哪里玩啊,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啊,想见什么人啊,想离开家去什么地方放松放松啊。说过没有?”
袁二元皱眉,还是想不起来。苏兆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带着无尽的期盼。
袁二元说:“她也没给你留个条什么的?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呢?”
苏兆红摇头,伤心欲绝。她不想再说经过了,暖暖这么一跑,让她心里说不出的懊悔。
她低着头,看着手中杯子里的水,问袁二元:“我是不是一个特糟糕特坏特不称职的母亲?为什么别人的孩子都好好的,我却让自己好好的女儿离家出走了?”
袁二元刚要张嘴,苏兆红一举手,制止了他:“好吧,我承认我不是个好母亲,好母亲不会逼得孩子半夜离开家的。暖暖那么瘦小,如果不是我逼她太狠,她是不会也不敢这样做的。”
想到瘦小的女儿,半夜走向陌生的地方,就让苏兆红大恸。她一手支住了额头,终于不想再忍了,嗯嗯嗯地哭出了声。袁二元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给她递去纸盒。
苏兆红哭得止不住了。袁二元从没见过她这样,也有点吃惊,手足无措地劝她:“别这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还是想想能找什么人,问出暖暖的更多情况来。还有,你报案了没有?”
“报案?”苏兆红满眼迷茫,眼睛已经哭肿了,“还要报案吗?那不是就成真的了?”
袁二元着急:“什么真的假的?”
“那暖暖就真的失踪了。”说到这个,苏兆红的心一阵抽搐。
袁二元撇着四川普通话,发火道:“你都两天没有她消息了,还觉得不是失踪吗?一个小女孩,半夜突然跑出门,两天没有音讯,当然要报案了。”
苏兆红这会一点也不逞强了。她温顺地站起身,朝外走:“那我这就去。”
袁二元慌乱中找到件衣服,披在外面:“走,我陪你去。”
到了楼梯口,苏兆红顿住脚,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再次问袁二元:“两块钱,你说,我真的是个坏母亲吗?”
“当然不是,”袁二元伸出胳膊,一把扶住了苏兆红的肩膀。他把她哭花了的脸对着自己,眼睛看着苏兆红的眼睛:“你不是坏母亲,你是个高度负责的母亲。你对孩子有高要求,说明你对她比她对她自己更有信心。而这其实是很多父母都缺乏的。只是做父母有很多方法,聪明的人会选择让孩子乐意接受的办法,而不是像你这样自讨苦吃,孩子也接受不了。”
苏兆红抽噎着垂下头:“那我还是个坏母亲。”
袁二元搂住她肩膀,带着她下楼梯:“不能算坏,最多也就是笨而已。”
伤痛自责中的苏兆红,不得不承认,听到袁二元的话,顿时感觉好受了很多。
派出所值班的,是个五十出头的老警察,见苏兆红红着眼圈,就把表格直接推到了袁二元手里:“还是父亲填吧,孩子的情况尽量写详细点。”
说着,把苏兆红叫到他前面的椅子上,不疾不徐地点上支烟,这才开始问:“孩子失踪几天了?多大了?男孩女孩?联系过同学老师没有?”
苏兆红还没开口,眼圈又红了。她使劲忍着伤心,一句一句回答警察的话。说到女孩,就说不下去了。她捂住脸,不让眼泪掉下来。
袁二元拿着圆珠笔,愣在表格前。警察让苏兆红平复情绪,转过身问袁二元:“你怎么不写?孩子的身高、体重、身份证号码、特征……”
袁二元指了指苏兆红:“她才知道。”
“你这个当爹的,一问三不知啊。”
“他不是孩子的父亲,”苏兆红这会儿清醒了,眼泪也擦干净了,坐直了身子。伸出手,示意袁二元把表格拿到她跟前来。
“哦,是男朋友。”警察说。
“是邻居。”袁二元说。
“得,还是男朋友。”
警察面无表情地给他们定了性。
一转眼,已是暖暖离家出走的第三天下午了。该报的警也报了,该找的朋友亲戚都找遍了。
甚至连那个邱天,苏兆红和于大海也都见过了。
一个小破孩,只会惊慌地说四个字:“不关我事。”
苏兆红毫不客气地啐他一口:“呸,没用的东西。枉费暖暖拿你当回事。”
到处都没消息,没有丝毫的消息。
暖暖手机没带,书包没带。她带了什么?在苏兆红的心里,能记得的,只有那件粉红色的羽绒背心。
一家人全都坐在她的客厅里,刘艳华和苏兆南也在,更别说童童了。
苏兆红一遍遍复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怎么发现了信,怎么看完后心情极其恶劣,怎么等暖暖回的家,又怎么将她堵在洗手间里,要她讲清楚。
她像亲临犯罪现场的罪犯似的,指给所有的人看当时她站在哪里。暖暖又站在哪里。她们争吵完后,暖暖进了自己房间——她学着暖暖关了门:“但是装修时没装锁,所以她锁不住。”
这句话她说了好几遍。
“锁不住有什么用!”于大海怒吼道,“你不安锁,不就是为了好监视她吗?你这个更年期!”
“你骂人!”
“更年期是骂人吗?你是年轻姑娘,我这样说是骂你,可你都这个年龄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于大海气得口不择言,“这就是一种生理现象,怎么成骂你了?”
苏兆红说:“那我说你老年痴呆可以吗?别以为你是个男人,就可以对女人这样肆意侮辱。”
于大海气愤地冲她举举拳头:“那你不想跟我吵,是想跟我动拳头吗?”
苏兆红恼羞成怒:“好,就算我更年期怎么了?我这么早就更年期,难道是没有原因的吗?我一个女人,从结婚那天起,就没再觉得有什么幸福可言的。每天都是忙不完的家务,操不完的心!工作、家庭、孩子,外面里面,哪一样能省得了心?过早衰老正是不幸福造成的,这和你就没有一点关系吗?”
于大海才不要听苏兆红的抱怨:“谁让你不幸福了?你不幸福要怪谁?当初离婚是谁拼死拼活要离的?我说过没有,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要草率行事。你听了吗?你非要离,说一天也不想跟我过下去了。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钱没少赚,工作也够卖力,回到家里,能帮你做事就会尽量去做。是你自己心里藏着魔鬼,总以为自己是女皇,要说一不二,谁也瞧不起,什么都听不进去,一点点不合你心意就要炸起来——告诉你,苏兆红,你不幸福跟任何人都没关系,全是你自找的。你要是一如既往自以为是,你还会痛苦一辈子!”
“你呢你呢?于大海你又多么谦虚多么好说话了,又能听进多少,瞧得起谁了?就算我要说一不二,那你足够大度,我们还能吵得起来吗?你还不是只能让我听你的,对不对?多少事情,包括孩子的教育,听你的,就意味着放任自流,不管不顾。我不出面,谁又能替我做这些?暖暖三年级转学,是你跑的还是我跑的?按你的想法,到现在肯定还可转可不转,她还坐在那个一下雨就屋顶漏水的教室里!还有童童,幼儿园时老师让报名参加绘画比赛,只要交二百块钱就能拿奖,你一定不要。等上小学就分重点班,只要有个奖状就能进。当时我怎么说你都不同意,还把我交了的钱硬是要了回来。不就两百块嘛,现在你去交两万都进不去,该后悔了吧!”
“我为什么要后悔?”于大海说,“一是跟你离婚,二是教育童童,我绝对没有丝毫的后悔。那些歪门邪道,我是不会让童童小小年纪就去学的。早早打碎孩子的童真,到底有什么好处?你就不怕他成年后,成为一个心灵扭曲、乏味沉闷、老气横秋、钻营取巧、处处让人讨厌的怪物?看看我们周围,这样的人还少吗?所以心理问题才会花样百出,而这全是因为幼年教育出了问题。家长个个急功近利,只看眼前不看将来,只看成绩不管内心,就像你这么折磨暖暖……”
苏兆红举起了手,又放下。
如果她不是做文明人习惯了,她真的能像泼妇一样,立刻抽于大海一大嘴巴:“你说谁在折磨暖暖?谁折磨暖暖了?我是她妈,我会那样对她吗?你是不是整天就在想我在虐待她,你是不是给她灌输过我不是个好母亲?这一年里,难怪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怪,越来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