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日,于大海带着童童去公园玩了一天,等到吃饭时间,父子俩就进了市中心的一家茶餐厅。
于大海正在看餐牌,童童突然跑下了座位。于大海抬头一看,他站在不远处的另一桌前,正在跟严冬美说话呢。
距严冬美在于大海办公室门口看见他和月亮,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这段时间,于大海再没约出来过严冬美。严冬美也从没有告诉过于大海,自己看到的那一幕。都说眼见为实,不该看见的都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于大海对这一切都不知道,他也很忙,没有心思琢磨太多。严冬美是个不会跟人脸红的人,于大海打电话给她,她总是温文尔雅,尽量找个不伤对方的理由:“出差了”,“同事有约”,“身体不舒服改日吧”……
于大海听她说得挺温和,只当是真的,不再多问。两人还在初级阶段,尚未突破礼貌和客气的防线。尤其是当着孩子的面,心里有再多的疑问,也表现得亲切自然,彬彬有礼。
于大海见童童跑到了严冬美跟前,也就拿了孩子的衣服,走到严冬美的桌子边来。原来严冬美转完商店,就在这里吃东西。脚下放了几个纸袋,看来是买的衣服什么的。
知道他们去了公园,严冬美就详细问起童童玩了一些什么。
童童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都做了什么惊险动作。像一切男孩一样,吓唬女生,必须是他的义务。他很满意地看到严冬美做出了无数个惊恐的表情,惊恐完了无一例外,都是夸奖。
于大海笑道:“你也别太辛苦捧场了,小孩子,就是喜欢看到大人这样。”
严冬美乐呵呵地说:“挺有趣的。不辛苦。”
于大海刚点了煲仔饭,就接到电话,一个销售点出了急事,让他赶紧过去。于大海看着旁边的儿子,一脸为难的表情。
严冬美就说:“童童交给我吧,你去忙你的。我们就在这里等你,还可以吃茶点,等你忙完了,来接就行。”
童童一听有点心吃,就赶紧点头赞同,示意于大海可以走了:“好的,爸爸你去忙吧。我会照顾好你女朋友的,你就放心吧。”
于大海被儿子这话弄了个大红脸。倒是严冬美,只是冲童童笑着,调皮地扬了扬眉毛。
于大海匆匆走了,到了门口,回过头,只见严冬美正在给童童看她纸袋里买的东西。估计是童童好奇,严冬美倒也不烦。两人头挨着头,一起看她的衣服和鞋子。
他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心里觉得很舒服。下楼梯时,竟一个蹦子,跳下三级台阶。
这一走,就是三个多小时,于大海忙得忘记了时间。严冬美和童童倒也没觉得乏味。
童童吃了翻砂芋头,还点了鸡翅,又喝了点严冬美的咖啡,还要了杯冰激凌。
严冬美见他无聊,叫服务员帮她去买了一盒彩笔和一沓画纸来。童童这下有事可做了,煞有介事,说要画完看到的所有东西:一会是窗户,一会是端水的服务员,一会是柜台上的咖啡机,一会是墙上挂的画。
为了显本事,画得还挺快。桌子成了两条腿,窗户是圆的,只看见水杯看不见服务员……
每张画画完,他都站到严冬美跟前跟她解释一遍,手指指东指西的。严冬美看不清楚,就问他。他却不说了,突然直不愣登地来一句:“阿姨,你怎么这么香呀?”
他眼睛瞪得圆圆的,全是迷惑,小手忍不住去摸严冬美的头发了。严冬美看着心疼,忍不住抱住他吻了一下。童童心里是喜欢的,但自觉已经够大了,大庭广众下被女人亲,多少有点丢人。他赶紧伸出巴掌擦脸,一边摇头晃脑地表示反对:“咳,你别动不动就亲别人啊。”
哈哈,严冬美觉得有趣极了,又抱着他的头,在头顶浓密的头发上亲了一下。童童这次没反对,也不走开,就站在严冬美跟前,画起了下一张“大作。”
这亲热的一幕,正巧被一个人看见了。她那兴冲冲的刚到嘴边的“童童”二字,活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是苏兆红。
原来她也到城中心的这片百货公司集中的步行街来买东西了。要入冬了,她给暖暖买了件羽绒背心,给自己买了双棉鞋。因为暖暖早上在家里,所以她吃了中饭才出来的。到这会儿,快四点了,人也走乏了,想上来喝点热饮再回家。一上楼,就看到了儿子。
但抱着儿子亲吻的女人,却不是她。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错了,那孩子不是童童,只是个像童童的小男孩。因为任是谁看见这样的场景,都会以为是对母子的,否则怎么会这么开心,这么亲昵,最重要的是这么自然?
她一步一步走过去,厅里光线比较暗,她需要凑近点看。凑近点,再近点,啊,没错,的确是童童。
凑得太近了,以致童童突然就发现了她。高兴地扔了画笔,冲她跑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腰:“妈妈,你怎么来了?”
苏兆红顾不上回答儿子的问题,眼睛还是看着严冬美。
这时严冬美已经站起了身,冲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童童拉着苏兆红坐到了他的那一桌,给苏兆红介绍道:“妈妈,她是爸爸的女朋友。我跟她在一起等爸爸回来。”
果真是严冬美,苏兆红心里一拧,说不出地疼了一下。她看到这个女人,白白净净,清清秀秀,不胖不瘦,穿得不艳,但很有味道;头发松松地挽着,旧旧的毛蓝处理的塌肩毛衣、长长的深色牛仔裙,下面是双咖啡色靴子。她的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三个词:温柔、浪漫、文艺。
她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只能转向童童:“爸爸去哪里了?”
童童说:“去店里了,有急事。”
她说:“你们今天一起出来玩啊?”
童童点点头,又摇头。他似乎忘记了之前去游乐园的事。严冬美笑了,提醒他:“去游乐园了啊。”
童童就说:“噢,我和爸爸去了游乐园。”
这话里的信息,苏兆红没太弄明白,到底是儿子跟于大海去的,还是他们三个人去的。她继续问童童:“好玩吗,都玩了什么?”
她一直不看严冬美,严冬美也不着急,翘着腿,一手托着脸,就看她和童童说话。童童无师自通地感觉到了苏兆红的心烦意乱。他抬起头看着她:“妈妈,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啊,没有啊,哪里有?”苏兆红像被虫咬了似的,赶紧辩解:“你看我哪里不高兴了?”
可她的动作和表情,简直就在说自己的每根汗毛都不痛快。
童童叹口气,低垂了眼皮。这孩子习惯了苏兆红的紧张焦躁,无形中一见到她,就有些压抑。听到他叹气,严冬美多少有些吃惊。她叫童童:“把你的画给妈妈看看吧。”
童童手边已经有十多张“成品”了。他赶紧拿过来给苏兆红要一张一张讲解。苏兆红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呢?她全拿过来,每张都看了一遍,敷衍道:“还不错。”
她一口喝干了自己手里的果汁,这才第一次转向严冬美,手指指了指桌子:“你们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我带童童先回家?你去忙你的?”
严冬美摇头:“我没事的,我带他就在这里玩吧。你说呢,童童?”
童童看了看一脸不高兴的苏兆红,又看了看严冬美,说:“我答应爸爸了,我就在这里吧。”
苏兆红说声好,站起身,提着包大步流星地就出了门。
严冬美坐的位置正在窗边。她看下去,外面正好起风了,苏兆红跑着在赶公交,短短的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她和童童突然都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上了车,苏兆红才发现自己流了眼泪。她也不擦,木然地看着那些一掠而过的街景。
如果给这一天命名的话,是不是要叫伤母日?
苏兆红下午刚被童童弄得心碎,大半夜的,心又被暖暖狠狠扎了一刀。
又是邱天!这回不发短信了,居然写起信来。就放在暖暖的书包里!
暖暖去上晚自习前,苏兆红拿出羽绒背心,让她穿穿看。背心是粉红色,短款。暖暖很是喜欢,跑到苏兆红那间卧室里去照落地镜,书包口就那么开着,放在桌上。
苏兆红随眼瞄了一眼,就看见了那封信。没错,装在一个发黄的信封里。
她二话不说,就将那信封从书包里拿了出来。然后顺手藏在了暖暖的床铺下面。
暖暖去上学了,她才拿出那封信。看了开头,再看看落款,一见到邱天二字,脑袋就轰的一下,脸色煞白,嘴里不由念叨:“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邱天写了些什么,苏兆红第一遍竟完全没有看懂。以她大学本科中文系的水平,怎么会完全不懂呢?揉揉眼睛再看,还是不明所以。直到看了三四遍,才意识到这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篇心情文字吧,并不是一般的信,更不是她想象中的情书。邱天写的是自己的一点小心境,文笔风格很呻吟,一副少年无端说愁的模样。秋天啦,起风啦,心里很萧索啦,沿着河边走啦,看到星星啦,等等等等。
可是,苏兆红心里咯噔一下:“不对,这不是更可怕?都到了借景抒情的阶段了?表白的过程,已经完成了?”
剩下的两个半小时,她如困兽一般,愤怒着急地在房子里转来转去。直到暖暖用钥匙打开门。
“咔嗒”一声,转圈的苏兆红立刻停了脚步。为了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没有把信封放在外面,而是夹在一本书里。
但暖暖还是吓了一跳,原来苏兆红竟忘记了开灯。见一个人站在黑黑的房间中央,暖暖惊叫了一声。
苏兆红赶紧说:“是我是我。”
灯亮了,暖暖放下书包,问她:“干吗黑灯瞎火的?”
苏兆红手里拿着那本夹着“罪证”的书,努力在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说。她呼长气吸短气地说:“没事,就是忘记开灯了。”
“怪怪的,”暖暖去洗手。
听着水龙头缓慢的水流声,苏兆红再也忍不住了。她大步走到洗手间门口,堵住了门:“暖暖,你和邱天发展到哪一步了?”
暖暖脸色变了。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哇的一声,就要朝外冲,一边喊着:“你又翻我东西。你老这么偷偷摸摸……”
苏兆红堵住她:“你先跟我说,是个怎么情况?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你才总想去学艺术?你是在为他牺牲你的理想是不是?你难道忘记了吗,小时候你也曾说过,想当医生,当科学家的?可是因为有了邱天,你就糊涂了,是不是这样?他每天纠缠着你,就是想让你跟他去一个学校,学一个专业?你说,妈妈猜得对不对?”
暖暖气红了眼:“不对不对,根本就不对。他从来没强迫我学过什么,他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也不了解我想的到底是什么。把信给我,你什么时候偷走的?”
苏兆红把书递给暖暖,暖暖一巴掌打开了。信却掉了出来,她蹲下去拣。
苏兆红想了想,不能让这个晚上的时间白白浪费了,孩子还得学习,但坏事既已经败露,总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让开了门,说:“这事没完,你得给我说清楚。不去参加补习班,跑去学画,现在又和男生书信来往,写点莫名其妙的东西。这太可怕了,已经让我不认识你了。你不仅要跟我讲清楚,还得跟你们卢老师讲清楚。我要去学校,要见邱天,我一定要弄清这其中的状况。”
说完,她一指暖暖的房间:“现在进去,去学习!”
暖暖背着书包,一肚子气地进了房间,啪的关上了门。苏兆红暗自庆幸,当初没给门安锁,没法反扣起来。
半夜两点,她起来起夜,和往常一样,顺便打开暖暖的门,看看孩子睡得怎样。
床上空着!
暖暖不见了!
苏兆红想当然地以为,和上次一样,暖暖去了于大海那里。她硬着心肠,即便睁眼到天明,也没问于大海一声。这其中不满的心情,和白天见到童童与严冬美多少是有关系的。好嘛,两个孩子都跟你于大海好,都拿我当魔鬼——做娘做到如此境地,真是要多心酸就有多心酸。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消息,于大海也没跟她联系一个字。苏兆红待不住了。她察觉到情况不是她想的那样,给于大海发了个短信:“见到暖暖了吗?”
“没有啊。”回得很快。
电话同时就响了起来,于大海问她:“怎么了,你不是跟她又吵架了吧?”
到了这会儿,苏兆红还怀着侥幸心理,以为于大海是在故意隐瞒。她假装平静、胸有成竹地说:“她怎么跟你说的?”
于大海就有些着急了:“我见都没见到她,她给我说什么?我就问你,没什么事吧?”
苏兆红装腔作势地说:“会有什么事呢?她不是在你那里吗,有什么事你还不清楚啊?”
于大海真急了:“谁告诉你她在我这里了?她什么时候说了要来我这里的?她来或没来,你都不跟我联系一下吗?”
苏兆红听出于大海没有撒谎了,也有些担心了:“她真不在你那里?”
于大海大吼:“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怎么当母亲的,是怎么带孩子的,总是出这样的事情,你惭愧不惭愧啊!”
苏兆红恼火地说:“我是个合格的母亲,你没资格来说我。”
于大海怒道:“快说情况,现在哪里还有时间辩解。你是不是个好母亲,暖暖早已经给你做出了判决!”
哎呀,这话说的,苏兆红气得两手发抖,直觉得血冲头顶,眼看着就要脑溢血了。她啪的把电话给挂了。
于大海马上又打通了。她又挂掉。
这样来来回回四五次,她也害怕了。只好接通。
于大海说:“废话少说,哪天的事?”
苏兆红这会儿才终于确定,暖暖真没去于大海那里。无尽的懊悔和伤心让她声音发起抖来:“前天半夜,我起来就没见她了。”
“咳。”于大海重重叹了口气,“我马上过来。你在家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