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兆红步步紧逼,于大海连连后退。终于他忍不住了,举起握紧的拳头,就冲苏兆红肩上来了一拳,然后二话不说,将她推了个大趔趄。
动手了!
形势立刻发生了变化,刚才还坐在一边插不上嘴的苏兆南和刘艳华,立刻分成了两个阵营。血脉亲情这个时候就看出了它的力量,苏兆南跳起来扶住姐姐,转头就冲于大海不客气地说:“姐夫,你咋打人呢?你还是个男人吗?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
刘艳华站在儿子跟前,立刻就回了过去:“是你姐姐逼得大海动手的,好不好?我们在这里都看到了,她一直朝前顶,硬要靠上来。都不是夫妻了,还贴那么近干什么啊?就算换个别的男人,那谁受得了这样的挑战啊。”
苏兆红站稳后,再也没有客气,这么多年的失落、孩子走失的痛苦,全都集中在了于大海一个目标上。
她哇的一声,像一颗愤怒的子弹,头一低,腾的一下,就冲于大海撞去。
于大海要闪,可能立刻想到不合适,伸出胳膊,用巴掌将她的头给顶住了。
两人正在僵持,一个人在暖暖房间里玩的童童听到声音出来了。他立刻抱住了苏兆红,吓得哭了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转身冲于大海举起了小拳头:“爸爸,你不许欺负妈妈。你是男子汉,你不许欺负她。”
儿子的哭闹,让这两个失去了理智的父母,终于清醒了过来。苏兆红站直了,于大海也赶紧放下了手。
苏兆红不想当着儿子面掉眼泪,两下三下把眼泪给抹了,尽量放平声音:“童童,你饿了没有?妈妈给你做点吃的?”
于大海也拿儿子当缓解的工具,问童童:“想吃什么,妈妈累了,别做了。我出去买一点吧?”
童童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一出来,爸爸妈妈就全都好了。他抬着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是刘艳华冲他招手,他依偎在了奶奶怀里。
苏兆红进了厨房,说就做点疙瘩汤,又让苏兆南下去买点馒头和熟肉上来。她切西红柿、打鸡蛋、切葱、切青菜叶,在案板和刀的碰撞中,一点点平复着内心的激动。
于大海则进了暖暖的房间,他到处翻,想看到点什么。
到了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坐下了。于大海拿出一个本子,打开一页,放到苏兆红面前,刻意用平静的语气:“你看看这段,暖暖写的。先说好,不要吵架,我只是看到了,而且跟你有关,所以希望你也能看看。”
苏兆红不想看。她不看也知道肯定是对她不利的文字,否则于大海不会这么说。好嘛,一方面不让她吵,那意思是只要她先吵,就意味着她不讲理。另一方面,却专门拿刺激她的东西来让她看。他是拿她当傻子吗?
苏兆红啪就合上了本子:“我晚上慢慢看。先吃饭吧。”
于大海却不想放过这一段,可见他确实如苏兆红所想,就是想要刺激她。
“那是她的日记本。她说她从小弹琴,却并不喜欢。喜欢画画,却没法去画。上天给她这样一个妈妈,是不是就是来考验她的耐心的?可是她觉得,面对高考,可以自己选择时,她的耐心已经用完了。她一定要为自己的梦想,做一次选择。”
于大海声音放得挺低,苏兆红也装得特安详,听了就跟没听似的。两人此时都比着谁更文明。
刘艳华着急地说:“孩子就这么跑掉了,苏兆红,暖暖是从你手里跑的,对不对?你该不该跟大海一起反思反思这个事,有没有可以做检讨的地方?暖暖的这些话,让我看,是她的心里话,而且根本就没什么错。我一个老人家,经历过那么多不可想象的运动,都明白现在这个世道已经不同了。只要努力,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最少吃饭没问题是不是?你在担心什么呢,为什么一定要阻挠孩子的选择呢?”
苏兆红说:“我担心什么?我是她娘,我当然有道理担心了。她成绩那么好,考一个好学校好专业,学医或是金融,都会比起去学艺术,至少能少走二三十年的弯路。等她大学毕业,到处碰壁,找不到工作,或是只能去设计公司打一份小工,再看看自己当年的同学,成绩曾经没她好的、拿着高薪、有份稳定体面的工作,那时她会怎么想?她是女孩子,好年华就那么几年。她要结婚,要生孩子,可学这样不靠谱的专业,很可能连对象都找不到。男孩子即便愿意,人家父母又会愿意吗?人家愿意找这么一个工作性质的儿媳妇吗?今天有活就有钱,明天没活就失业?以后还要养孩子,婚姻万一不保,做了单亲母亲,压力又该多么大……”
这话说得连苏兆南都听不下去了:“姐,你是不是想得也太远了?暖暖现在才几岁,就想到单亲母亲了?你别把自己的焦虑,加到暖暖身上好不好?你怎么知道她就找不到好对象,就没有稳定的婚姻了?你怎么知道她就赚不到钱呢?现在做设计做动漫的人那么多,早已经成为一个规范的技术工作了,就和医生、银行经理一样,也是凭手艺吃饭的好不好?你不懂就别乱说。”
苏兆红对弟弟,是可以凶的:“闭上你的嘴。你懂什么?医生那能叫手艺人吗?你是不是把天下人都当手艺人了?难怪你会想找一个模特,一个靠秀脚丫的女人!你是不是觉得她也特有手艺——啊,脚艺的人啊?你们去看看这些年的大学报名,看看专业选择有多么重要。好专业常常要比普通专业多出几十分来,这说明了什么问题?而艺术类的专业为什么分数又会低那么多,难道那些家长和学生都是傻子吗,读大学难道不想要回报吗?”
她不跟刘艳华理论,知道自己小辈,又是前婆婆,无论说什么,都说不过。她又转向于大海:“暖暖虽然不喜欢学钢琴,可也已经过了最高级。这个过程,对她意志品质的锻炼,你就能说没有丝毫作用吗?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孩子今天喜欢这个就学这个,明天喜欢那个立刻就换,她能弹得出这么一手好琴,并且在同学中间,好歹也能因为有特殊才艺而受人羡慕吗?这些事情,因为她太小,看不远,想不深,当然会有考虑不周的地方。难道不需要我们来帮助她吗?”
“可是你根本不是在帮助她!”于大海讽刺道,“你只是自己说什么,什么就要算数。人家都说,女儿像母,暖暖在你的坏脾气引导下,当然只会越来越像你,她也要说一不二,也要坚持自己的想法。脾气只会越来越犟,越来越不服。”
“说来说去,你就是要指责我是吧?就是为了证明我做的一切都是错误的,对吧?于大海!”
苏兆红再也忍无可忍了。她唰的一下,就砸了一个盘子:“你对我口诛笔伐这么多年,我到底有没有一条,让你欣赏过,赞同过?我成什么人了!跟你在一起,不是个好妻子;跟孩子在一起,你一定要给我戴上坏母亲的牌子——是,她会像我,还会怨恨我,怨恨就怨恨吧。我早知道,人生就是一场怨恨,不管你付出多少,收获的只有怨恨。”
盘子碎了,碎了的当然还有苏兆红的心。她想离开饭桌,但一推椅子站起来,眼前一黑,就昏倒在了地上。
袁二元上来了。他听见了摔盘子的声音,还听见了苏兆红倒地的轰隆声。
一房间的人都乱成了粥,童童在哭,三个大人围着苏兆红,把她朝沙发上抬。
袁二元突然大喊一声:“别动,快放下。我来!”
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但此刻也没人问他是谁,更没注意到是谁为他开的门。
他从有无数口袋的摄影背心的某个口袋中,变戏法一样拿出了一根银针,抓起苏兆红的手指尖就扎,然后又伸出拇指,用力掐起她的人中来。
手指破了,黑血流了出来。袁二元大喊:“拿细线来。针线包,针线包里的线就可以。”
房间里的所有人分头进不同的房间翻抽屉开柜子,找线。终于,刘艳华拿来了,到底老人有经验,帮着袁二元三下两下地扎起了手指。
童童还在哭。他手里拿着个纸叠的飞机,放在苏兆红的胸口。“妈妈,妈妈,你快醒来,看我给你叠的小飞机。”
幸好放血及时,苏兆红叹了口长气,慢慢睁开眼睛,醒了。她四处看看,满眼迷茫。
终于看到了童童,她把手放在孩子头上摸了摸,飞机被童童塞到了苏兆红的手里。
于大海眼睛一亮。他突然看见那飞机上有字。他二话不说,拿了过来,拆开,终于看到了,暖暖写的:“我去青海两天,看青海湖,你别找我,我会回来的。”
既没称呼,也没落款。
于大海问童童:“在哪里看到这张纸的?”
童童想了好久:“一本书里。”
这天晚上九点多,暖暖就回来了。她自己拿钥匙开的门,一推开,所有的亲人都正坐在客厅里等着她。所有的人,脸上都是焦虑不安和激动。
暖暖没忍住,一下就哭出了声。
苏兆南先抱住了她,刘艳华又抢过来抱她。童童最压抑不住快乐,一直在旁边又叫又跳,喊着姐姐姐姐、姐姐回来了。
反倒是苏兆红和于大海,有点不知所措。最后是暖暖主动扑到了苏兆红的怀里,叫了一声“妈妈”。
这一喊,把苏兆红的眼泪彻底给勾出来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大声哭起来,哭得那个伤心啊。她紧紧抱住暖暖不松开手,她问暖暖:“你这两天怎么过来的,冷不冷啊?有没有遇见坏人啊,住在哪里啊,都吃上饭了吗?”
于大海则问暖暖:“看到青海湖了吗?”
问到这个,暖暖终于激动了:“看到了,看到了。真的,太好看了。妈妈,以后有时间,我们也一起去看吧。太漂亮了。”
苏兆红这次忍住了。她竟然点了点头,擦掉眼泪,没有逼着暖暖立刻认错,而是说:“你要吃点什么不,我去给你做。”
母女俩这个晚上,谁都再也没提暖暖“私逃”的事。苏兆红也明白,不能火上浇油了。不仅为了暖暖,也因为自己的身体。在昏迷的那个瞬间,她明显感到胸口被重重地击打了——她怀疑自己的心脏出了问题。
孩子还需要她很多年呢,读书需要她赚钱,就算工作了结婚了,还需要她帮着带孙子不是?暖暖的失而复得冲散了她的气愤。她也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再那么急躁了。
可是,过了几天,暖暖写作文,题目叫《你是我的太阳》。苏兆红看到她写的是一个好朋友,心里又不禁很是郁闷。
在办公室里,她把“你是我的太阳”这几个字写了好几遍,然后跟张玲玲发牢骚道:“你说说,我们这些个当妈的,在孩子心里,到底有多重要?”
张玲玲玩世不恭地说:“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肯定没有他们在我们心里那么重要。”
为了庆祝暖暖回家,袁二元又贴了一幅漫画在苏兆红的门上。依然是爆炸头、小肥腰,名字就叫《狮娘的眼泪》。
不仅听上去像鳄鱼的眼泪,画面的意境也差不多。狮娘一边眼泪汪汪地拥抱失而复得的暖暖,一边偷眼瞄着墙上的《狮娘计划》,生怕耽误了孩子的学习时间。
这回,苏兆红特心甘情愿地撕了下来。虽然她不喜欢被讽刺,可既然袁二元都救了自己一命,她还能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