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仿佛看到37岁的文森特·梵高从容走向麦田,仰面对着向日葵一样的太阳,用左轮手枪抵在腹部,扣动了扳机。麦田上空,惊飞起无数乌鸦。
就在这前一天,梵高刚刚完成了《麦田上的乌鸦》,画完后,他郑重地签上名。
黄昏,当地的农民看到他爬到一棵树上,朝天边遥望?
我不由想起高更的那句话,“除了毒药,还有解毒的药”。
身心憔悴、万念俱灰的梵高,发现了那解毒的药。
梵高倒下了,生长向日葵的肥沃土地热烈地拥抱了他。
广袤的原野上,向日葵的森林,一夜间成熟,果实饱满。它们一起垂下沉重的头颅,每一颗葵瓜耔都浸满着阳光和泪珠!
寂。
我清晰地听见梵高澹然地一句:“太阳落山了,我也该走了。”
我闭眼低沉道:“梵高,你走了,我‘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附记 第九根廊柱
情绪,还在梵高和他的向日葵中徘徊。
当走出美术馆,被禁锢的相机找到了属于它的原野,突然想到一句俗语:“堤内损失堤外补。”
英国国家美术馆大门,有8根廊柱;我所抒写的文字、所拍摄的镜头,为第9根。
(1)从美术馆出来,天空中一半艳阳,一半阴霾,这就是典型的英国的天气,宛若大地上的人们不停转化着的心情。从某种程度上讲,国家、城市即浓缩的个人。
(2)我的心情被阳光照耀着,步子也轻快了起来,和那行为艺术组成阳光的华尔兹。
(3)簇拥着阳光,簇拥着云朵,簇拥着英国国旗,簇拥着一颗颗热爱大自然的心田,这不正是梵高的向日葵生命主题的生动写照? 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已经没有人再怀疑地球要毁灭的传说。
(4)美术馆的对面的喷泉,洋洋洒洒。人们各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副各扫门前雪的姿态,一个个俨然从美术馆走出的雕塑。
(5)马背上的男孩的目光很快黯淡了!他意识到了,那只是我给他的想象,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6)马儿也冲我连连抱怨皇家宰割了它的灵性,我不愿成为训练有素的“贵族”!
(7)白金汉宫门前的马,俊美,高大。骑在骏马上的高大男孩,天天操练着这样无聊的骑术,一如马失去了驰骋。
我真想把故乡辽阔的大草原搬来,给你,和你的骏马。
他似乎听懂了我的心语,遥望着东方。
马儿也开始机警地嗅着,草原在哪里?
8)如果把这个场景移植到中国的西部的南部山区,把这些来自各国的男女放到黄土垒砌的墙根下,晒着足够的阳光,饱受日光浴的洗刷,发着呆,打着手机,吃着快餐,山区,从此不再寂静。
我失声笑了,不一小会儿,他们一定会集体逃离,那里的太阳太大,太毒,他们承受不起那样的“光顾”。
谁揉碎了你的心
心,隐隐灼痛。是上苍揉碎了他们的心?还是他们揉碎了上苍的心?莫论是谁揉碎谁的心,最终又有谁来弥合那破碎的心!
“道生一,一生二”,这个“二”,是阴与阳。
“道生一,一生二”,今天我要说的是这个“二”,则是穷与福。
两者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永恒的冲突。
无论游走在国内、国外,每每碰到那些挣扎在最底层的人们,我看不到他们脸上温暖的火光,看不到脸上希望的曙色。我,只读到了沉默承载着冷飕飕的空洞;空洞承载着沉甸甸的沉默。
心,隐隐灼痛。
是上苍揉碎了他们的心?还是他们揉碎了上苍的心?莫论是谁揉碎谁的心,最终又有谁来弥合那破碎的心!
摇曳的天空。
忐忑的脚步。
慌乱的身影。
一个幽灵般的声音在问:
人类为何会有高低贵贱之分?
伦敦泰晤士河畔过千万(英镑)奢侈建筑群,能否有一朵浪花湿润乞讨者皴裂的嘴唇?
我问过一个只为讨一口饭的乞者,他麻木地告诉我,下辈子就好了。
什么叫下辈子就好了?
尘世中并无寄托,那遥远的温馨,能驱散膝前的渗透骨髓的寒冷?
我,依靠着教堂前的矮墙,
我,徘徊在修道院外的长路,
我,伫立在雾茫茫的荒郊外,
只为等待那首春天的诗啊!
春天来了,可我并没有看见上帝的微笑。
春天来了,寂寞的邮筒没有我要寄给家乡的只言片语。
春天来了,饥荒填满了悲悯心畴。
我无数次地想过他们夜间的情状,
是躲在滴雨的屋檐下数一天的施舍,
还是栖身潮湿桥洞舔舐那屡屡受伤的自尊?
当我按下快门时,我竟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乞讨者。
镜头的田野凝结成霜。
命若苦弦。
她用眼神诘问高傲的富人,
究竟谁是侏儒?
流浪,盛开着的倔强花朵
话说透了,身体只是临时寄寓的皮囊,从生命的特质上讲,每个人都是流浪者。
我不赞同尼采那首写流浪者的诗句:没有路了/四周是深渊和死的寂静。
对于流浪,人们有太多的曲解、误读。至于尼采,或许是对于流浪过程某个细节伤感的抒情。
当一个流浪者踏上路途,凡尘的阡陌便因此多了一程活泼。我曾在电脑中这样记录着:流浪者,将自己的血液勾兑在了路上。而在我敲打这句话时,脚下似乎有一股混合着戈壁沙砾、石屑的热气穿透了鞋底,它们提醒着我,杨银娣你自己不正是有着多年经历的流浪者、或者称之为飘泊者?
今日,我不说自己。
今日,是我在英国剑桥碰触到流浪者后的闭目沉思。
无论我居住那里,身心都不会宅在家里,只有走出去,筋骨才会灵活起来。
我在《向日葵之魂》一文中提到了梵高的朋友高更,高更的塔希提岛之行可谓流浪者的经典,毛姆生花妙笔下的“月亮”和“六便士”,则是不同价值观的具体映现。梵高与高更永远不可复制,但流浪者的千姿百态的画面,着实让这个充满物欲的嘈杂的铅灰色世界猛不丁地平添了一抹瑰丽的风景。
剑桥的广场,小巷,街道,商场门前,康河两岸,构成了流浪者天然的舞台;歌声,琴声,表演,他们随意地展示着。你,爱看不看,爱听不听,流浪者们自顾自地演绎着,闭目沉醉在自我的世界里。他们的个性是率真的,他们的行为艺术一次次孤注一掷地投放,并不在意收获。只有那琴是他们孤独的陪伴。琴弦,已经化为他们的命脉,又何尝不是他们飘泊之路的诗意延伸,只不过指尖的飞旋、挪移替代了跋涉着乐此不疲的脚步。
或许有些悲壮、或许几分荒诞,甚至潦倒、迷醉,但流浪者注定是行吟诗人,而绝非喋喋不休的叙事者,他们宁愿上演哑剧,唯独拒绝可怜兮兮地乞讨。这里看不到国内司空见惯的拿幼童或残疾人作道具,向路人与围观者伸手索取钱财、食物的“表演”。
流浪者,让人尊重,起码我是尊重他们的。这些年,我对流浪者的兴趣越来越浓,我会不停地穿越城市街道寻找他们,驻足他们每一个演出、休憩的场地,有时居然孩子一样追随他们的脚步走向桥洞、弃船、仓库、郊区旅馆或山野、树林,我会像朋友一样打听他们的“隐私”,采访他们的故事,我常常会成为他们的知音。唯一忌讳的,是不追问他们流浪的理由。
在结束了和他们的互动后,我会怀揣那些斑斓故事上路,开始我的流浪之旅。
《梁祝》!久违的旋律。
异国他乡,金发女郎,仿佛她早已陶醉于这缠绵凄美的音乐潮汐中;而对面那位日本流浪艺人如痴如醉地演奏,俨然是在铺筑着古典爱情的桥梁与祝愿。那一刻,我甚至一厢情愿地祈望这一对儿同是天涯沦落人会发生跌宕起伏的爱情故事;我绝不希望到头来上演一场肝肠寸断的“化蝶”悲剧!
音乐的蹁跹果真如同雨后广场上蜂蝶的舞蹈,他们有着羽翼的昆虫一样的安静与忙碌。一个陶醉着,一个静赏着,他们注定各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爱情。
流浪者中,贵族出身家庭者不乏其人,有的则干脆来自于艺术门第,从小被环境熏陶,加上优越的教育,握得一身的“武艺”,能自编自导自演流浪者的小夜曲、咏叹调、交响乐。那些相貌超然出众、才华横溢的男女,尽管也有人邋遢衣着,不修篇幅,可骨子里透出的高贵与不屑,让你没有丝毫的理由轻视怠慢这些都市的“吉普赛”,相反,人们会在邂逅中有一种目光穿越栅栏豁然发现一朵朵自由而倔犟的鲜花的感官的惊艳。他们毅然抛弃优渥的家庭,摈弃世俗的观念,卸掉贵族的繁文缛节,酣畅呼吸着大自然的空气,放逐桀骜不驯的灵魂,意无反顾地完成着人生真正意义上的“裸奔”。他们从不看任何人的眼色,只是偶尔瞥一眼天色,担心狂风雨雪吹乱打湿他们的曲谱和琴弦。
流浪者的王国,从来没有贫富贵贱。
如殇,如痛,如梦,如幻。
醉着自己的自由,疼着自己的行为,舔着自己的伤口。
流浪,是他们寥廓的家。
每天,他们鲜活地绝望着,他们甘愿选择着绝望的鲜活。
他们握有智慧的生活技巧,他们依赖聪明才艺喂养自己。
他们烤着自由而不乏狂妄之火,来锻造他们的精神高地。
带着一颗永远新鲜如血的心灵,游走在不同的景致中,品尝着自己酿造的“哈迪斯”(英国第一品牌葡萄酒),是流浪者独享的桃花源。
流浪者走向思想的草原,搭建精神的木屋,投身灵魂的圣湖;自然也有属于他们的雨巷和林荫道。
用朝圣、浪漫、解放(或释放)、梦游、放逐、私奔、反叛、特立独行、孤芳自赏?任何一种形容词对流浪者都不为过。
当然,他们坚韧,也脆弱。幽闭、狂躁、绝望、歇斯底里,会导致他们徘徊于自杀的边缘。
深夜,他们的每一次呼吸,都在修补着白天为艺术所耗尽的灵气;一觉醒来,他们又底气十足气宇轩昂地走向街头。
他们既是天才,也是疯子。
我写这篇文时,正值英国奥运会,流浪本身不也是一场运动?现今的奥运会多了金的欲;流浪者没有竞争,不分输赢;当然更没有金牌,没有新闻,没有消极比赛与兴奋剂。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有时会突然厌倦对各色故事的写作,唯独对流浪者始终兴趣盎然。这也许取决于流浪赋予他们的品质和另类的精神元素。我以为,世人内心深处大都存在着流浪意识,只不过太多的人们在浑噩中麻木、隐忍、宿命,西西弗斯一样于无数次演绎着推石头上山的庸碌中度过一生。而流浪者,则敢于发动“政变”,挣脱枷锁,化镣为剑,披荆斩棘,打造自由,自己完成解救自己的使命。
流浪者无需躲避什么,他们的底气和财富全部在灵魂上悬挂着,不恐惧逝去。他们自己深刻地懂得自己,他们无需别人的理解。世人眼里的太多颓废、无奈、贫瘠,清早的头皮屑一样随风而去;人们世俗的误解反而更衬托出他们心灵疆域的倜傥风流。
在英国这样的国度,给予了流浪者极大的理解、宽容和配合,没有戴红袖箍的城管来干涉他们的自由生存,更没人痴笑他们行为。
人们在游走到任何一个国度,遇到流浪者,从胸臆捧出真诚与力所能及的慰问,那篝火般的温暖,会融化他们内心深处的寒寂。这不是怜悯,不是施舍,是一种人与人的相互尊重和宽怀的沟通;亦是对我们这个愈来愈冷漠的世界添一把柴火。
话说透了,身体只是临时寄寓的皮囊,从生命的特质上讲,每个人都是流浪者。
流浪 ,到处流浪。 命运唤我奔向远方。
在莎士比亚的故乡
偎依在莎士比亚曾经烤火取暖的炉前,我的心扉,被他的经历和磨难的壁炭火灼伤了。
英国太小了,城市之间的距离只需哼一首小曲,听几首浪漫的民谣,给朋友发几个有趣信息,目的地就到了。
驱车从剑桥前往莎士比亚故居。
车窗外养眼的景色,仿佛宽大舞台随风拂动的绿色帷幕,一眨眼的功夫,斯特拉特福镇的街牌推进眼帘,埃文河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威廉·莎士比亚的故乡就在脚下。
斯特拉特福镇,娟秀得像个风姿绰约、柔情似水的娇娘。
幽香的雨丝过滤着风尘仆仆的心绪,小镇有些像偶尔被薄云遮蔽的明月,一旦云彩褪尽,她,洗尽铅华,嫣然一笑,百媚俱生。
也许是走近了语言巨匠的故乡,脑海里涌现出许多的形容语:
优雅的飞鸿;
从容的秋菊;
庄严的古松;
甚至联想到东方的龙?
深刻的故居,最终我还是用了这个词。
树梢上还布置着雨的珠玑呐。
蓝天、白云,成为高雅的观众,谦恭地注视着莎士比亚的后花园。
一座充满神性、空灵的圣殿,正排练着地球人都熟稔的《哈姆雷特》。
哦,你听,一位高挑的英国男士,他那充满诗意的磁性声音回荡在苍穹,也震撼着我虔诚的心弦。那是莎士比亚的经典著作《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的片段:
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者的爱情的惨痛,法庭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夷,要是他只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他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倘若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磨折,而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
啊,别作声。东方来的贵客,欢迎你!
我还是忍不住鼓起掌来!
这,也掀起他再次的冲动,这不,他已经陷入到了《奥赛罗》的剧情之中,不能自拔:
啊!从今后,永别了,宁静的心绪!永别了,平和的幸福!永别了,威武的大军、激发壮志的战争!啊,永别了!永别了,长嘶的骏马、锐利的号角、惊魂的肇鼓、刺耳的横笛、庄严的大旗和一切战阵上的威仪!还有你,杀人的巨炮啊,你的残暴的喉管里模仿着天神乔武的怒吼,永别了!奥赛罗的事业已经完了。
我了解这段剧情,这是完全中了伊阿古的“毒药之毒”的主人公的绝唱。
莎士比亚的每一句台词都撼动着整个世界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