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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金手指(12)

宋麻坐在大排挡靠窗的桌子旁,心中闷闷不乐。刘流很会办事,单独请出了婉莹。他马上给宋麻打电话,约他一起赴宴。宋麻高高兴兴去了,还穿上了难得一穿的西装。没想到婉莹鬼精灵,见宋麻来了,就笑着对刘流说:人多热闹,我还有几个小姐妹,叫她们一块来,陪你们喝个痛快。她也不等刘流点头,打了一串电话,把富华楼那帮打麻将的姐妹都请来了。她们个个好武艺,又会猜拳,又会喝酒,嘻嘻哈哈,连劝带闹,一会儿就把两个男人灌醉了。刘流可没少花钱,可都花冤枉了。

宋麻醉酒吐真言,断断续续地对婉莹说:我想请你去飞云寺烧香……我真的喜欢你,请佛祖保佑我心想事成……

那帮姐妹一拥而上,纷纷嚷道:我也去!我也去!吵得宋麻头晕眼花。他本来抓住婉莹的手说这番话,一眨眼工夫,他握着的就不知是哪个女人的手腕了……

宋麻忿忿地说:搞不到这娘们儿,老子就不算个男人!

宋麻坐在这里,其实不光为了吃盐锔鸡。常常有人来找他,都是南二路上开发廊的、开游戏机房的、开夜总会的小老板。来了凑在宋麻耳旁说几句话,匆匆就走。有时候,问题似乎比较严重,宋麻就站起身,跟他们一起出去。过一会儿他又回来,继续啃鸡腿。赖五晓得,有这个大麻子坐在这里,谁也不敢找他的麻烦。

但由此产生其他问题,宋麻也会招来一些不速之客。惶向公安局治安科长许震霆,有时候也来店里坐坐。他只要一壶茶,自斟自酌,眼角时时瞟瞟宋麻。大家都知道,许震霆是冲着宋麻来的。他俩从小就是对头,隔着整个惶向老镇,两人也会各带一帮孩子,相约到淡水河边摔跤斗拳。现在,两人又是猫和老鼠的关系,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许震霆通常不说话,喝够了茶就找赖五算帐。他人高马大,面相威猛,浑身透出一股正气。他给宋麻送来无言的警告!宋麻也傲气,把脸转向窗外,数着街上过往行人,装着没看见许震霆。不过,他内心很紧张,总担心哪里不慎露出了马脚。两人虽不搭腔,一个盘问,一个对答,却尽在不言中。

许震霆临走总要对赖五说几句话:赖老板,人在江湖处处要小心呀,出了事,大家都不好看。我这个治安科长,说到底是为别人当的。别人不找事,地面上就治安了。别人要闹事,我是吃公家饭的,那也就不客气了!

许震霆说完,就正气凛然地走了。

出门时,他也能听见宋麻对赖五说话:赖老板,做生意要有分寸,自己赚钱也要给别人路走。我宋麻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决不欠人家债,决不欠人家情!我坐在这里喝酒,你只管放心!

许震霆一笑,这麻子总算有了交待。

宋麻见许震霆走远了,总要骂一句脏话:丢你老母!

刘流来拿图纸。朱巍把厚厚一叠数据、表格交给他,刘流一看,可以省百八十吨钢材。现在钢材价格处于历史顶峰,一下子就多赚好几十万元。偷工减料也要有科学依据,刘流这样的大包工头从不不办糊涂事。他非常高兴,见婉莹上来倒茶,又悄悄塞给她一个红包。

朱巍擦擦黑色宽边眼镜,戴好,对刘流嘱咐道:记住,不能用俄罗斯钢材,现在进口的俄罗斯钢材含碳量高,容易折断,你千万不要贪小便宜。

刘流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他要走,朱巍送他。朱巍好象特别不放心,开门时又嘱咐道:我已经算到根了,你再偷工减料就会出问题。这是医院,你可别闹儿戏!

刘流说:我在惶向也不是无名鼠辈,怎么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你放心,就按你的计算,我要做一个优质工程,争取拿鲁班奖!

朱巍笑道:别吹牛皮,不出问题就算烧高香了!

他拉开门,吃了一惊:母亲站在门前,好象早就在那儿等着。她本应该在外面转的,这时却回来了,肩上仍背着那个为人民服务挎包。她眼睛雪亮,盯着门内那两个人。朱巍倒抽一口冷气,他不知道母亲要干什么。

她说话了,语出惊人:你手上有血,两只手掌都在淌血!住手吧,求求你,回屋把手洗干净!

朱巍脑袋轰地一响,恐惧与愤怒随着血液一起往头上冲。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收起来,很快地藏在背后。他向母亲咆哮:你胡说什么?让开!

你们踩着我的身体走出这道门,我不会让开!主耶稣让我守在这里,等候圣徒降生……

朱巍疯了,他粗暴地推母亲,喊道:让圣徒见鬼去吧,谁也不能挡我的路!

母亲瘦弱的身躯抵抗不住暴力,摇晃几下,重重地摔在地下。身上什么硬东西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声响。朱巍马上转身,把母亲抱起来,象抱孩子一样抱在怀里。

他朝刘流喊:你站着干嘛?还不快走!

刘流已经吓呆了,脸色苍白。他迈出门槛的瞬间,看见圣妈妈闭着眼睛,伏在儿子宽阔的胸前,额角汩汩地流血。他双膝一软,差点儿跪下……

她就是圣徒!刘流对赖五、宋麻等人说,语气非常坚定。我本来不信这些,可我看见她的血,看见她婴儿般伏在儿子怀里的模样,马上就相信了。惶向真的出了圣徒,就是那个老太太!

他没有把真相告诉大家,只说朱巍干了什么亏心事,被妈妈堵在门口,他却一把将老人推倒在地。朱巍的逆子形象立即引起了公愤。惶向人不太在乎宗教,但是对孝道很看重,虐待老人最容易被人戳脊梁骨。

小驼子第一个喊打。他趴在地上,声音很尖:打死他!宋阿叔,你派两个马仔打死他!

赖五气愤地说:这样狼心狗肺的人,应该教训他一下!

宋麻则两眼望着远方,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这畜牲迟早要遭报应。我有办法让他难受,要他难受一辈子……

年轻记者也表态:虐待老人是重大社会问题。我要深入调查,在惶向日报发一篇专题报道!

刘流怕事情闹大,影响自己的生意,赶快将焦点转移:惶向出了圣徒倒是一件新鲜事,你应该写写这个。

记者严肃地说:本报不宣传迷信。

大家都关注事态的发展,从蛛丝马迹看圣妈妈的处境。赖五首先注意到,圣妈妈不再来买奶黄包。每天清晨她从大排挡门口经过,总是低着头匆匆行走。赖五就骂:那个龟儿子,连一块钱的零钱也不给他妈妈了!众人关切地猜测,这一天老太太吃什么呢?

赖五不忍,就把圣妈妈叫住:你过来,我有事情找你。

圣妈妈站住,头微微颤着,望着赖五和蔼地笑。赖五打开蒸笼,拿出五个奶黄包装进塑料袋,递给圣妈妈。老太太不接,仍望着他笑。赖五说:上一次你来买包子,我没找你零钱,现在就用包子顶帐吧。

老人脸上显出惶惑的神情:对吗?

食客们齐说:没错,他还欠你两块钱呢!

老太太这才接过包子。她一时喜出望外,面对这么多包子不知如何是好。忙打开黄挎包,装入四只包子,剩下一只奶黄包她拿在手里,一边啃一边走了。大家都舒了口气:圣徒也要吃饭呀。

小驼子撑着木板车,远远地跟着圣妈妈。

圣妈妈佝偻着身子,脑袋一冲一冲向前走,来到惶向老街。老街房子破旧,当地的穷人集中具住在这里。几个农村妇女迎接她,把她领进一间霉迹斑斑的老屋。

小驼子想:原来她和这里的人很熟呢!小驼子葡匐在门口,悄悄往屋里张望。圣妈妈在领女人们祷告,声音很轻,很热切,小驼子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但女人们大声呼应着:阿门!阿门!沉浸在激动之中。

做完祷告,圣妈妈打开绣着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把四只奶黄包拿出来,分给大家吃了。乡下女人好胃口,吃得狼吞虎咽。小驼子为圣妈妈感到惋惜。

圣妈妈转回头,对小驼子说:进来吧,主耶稣的门向一切人敞开。

小驼子低下头,下巴几乎贴到地面,惭愧地说:我不能进这门,我的心很坏,总想杀人……

乡下女人听说这残废孩子一心想杀人,都忍不住笑了。圣妈妈却伏下身,温和而严肃地说:进了门,向主认罪,你就可以得救。

小驼子忽然仰起脸,满怀希望地问:他们说,你就是圣徒!你能治好我的驼背吗?

圣妈妈摇头:我不是圣徒,我也不会治病。不过,信主可以救人的灵魂……

小驼子眼中希望的火焰又熄灭了,下巴紧贴前胸,象一条虫子似的把背隆起来。他说:我不能站起来,不能把身子挺直,光救我的灵魂又有什么用呢?

他猛撑木杖,滚轴轮子哗啦啦响着,渐渐远去了。圣妈妈低下头,默默为他祷告。

婉莹最先发现丈夫的心理变态。近一时期,朱巍在床上的种种表现,无法掩饰地暴露出他的人格缺陷。他对婉莹提出种种要求,既过份,又疯狂。婉莹闯荡江湖,阅历丰富,对付男人的种种性要求也颇有手段,可是连她也受不了!她每次都要哀求、挣扎、甚至拼命喊叫,才能逃脱朱巍的魔爪。她想:他是一个疯子!我嫁错人了,怎么办?……

朱巍只要穿着衣服,总能保持文质彬彬、不苟言笑的学者风度,任何女人都会为这风度着迷。婉莹对他怀有学生对老师般的崇敬。夜里,朱巍浑身脱得赤裸裸,就会在黑暗中发出野兽般的喘息。他把妻子的双手绑在床架上,使她整个人呈现十字架形状,就开始蹂躏她。他渐渐变成恶魔,一次又一次凶猛地、疯狂地对她进行攻击。婉莹双乳丰满,皮肤洁白,是一个性欲旺盛的少妇。起初,她并不拒绝丈夫的性游戏,高潮过去了,欲仙欲死的境界到达了,她也感到满足。但是朱巍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喉咙里发出低声、狂野的吼声,更加残酷地攻击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有一次,借着月光,婉莹似乎看见丈夫嘴边长出两只獠牙,趴在她起伏的、鲜灵的肌肤上,正在吮吸她体内的精华……

婉莹深感恐惧。她渐渐领悟朱巍内心的图景:妻子的身体是一具十字架,他则作为魔鬼撒旦,持着长枪一次次向十字架发动攻击——他不是做爱,而是想毁掉十字架!这种宗教、神话之类的畸形,更使婉莹害怕。她知识有限,实在无法理解丈夫的精神世界。这个家庭酝酿着某种重大的、严峻的蜕变。冲突正日益加剧,如火山爆发前发出隆隆的声响。婉莹感觉到这一切,真想远远逃离丈夫,逃离这家庭……

母亲心头一痛,骤然惊醒。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寻找她最为宝贵的十字架。哎哟,十字架失踪了!

老人急忙坐起,双手哆嗦着寻找衣服。她打开灯,翻遍屋内每一个角落,就是找不到十字架。她的记性确实不好,但对于这个十字架却永不会忘却。因为她的灵魂有一半牵绕在那上面。青春时代,金陵神学院院长,一位圣洁的修女把十字架赠予她,并寄于一个希望:她能一生侍奉上帝,直至终生。当年她真想这样做,如果这样做一生的命运也将全然不同。可惜,她遇见了朱幻——朱巍的爸爸。从此她陷入一场奇怪的战斗。这场战斗经历父子两代,一直延续至今。假如她能预知自己的人生如此坎坷,在她接过十字架时,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院长走,度过寂寞而圣洁的人生……

母亲来到客厅,在黑暗中伫立着。她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情。儿子,或者说藏在儿子体内的魔鬼撒旦,又一次来试探她。她有些紧张,不断在心中祈祷。此刻,她闻到从厨房里飘来一股异样的气味,急忙移动脚步追寻那气味而去。

她看见一幅惊人的景象:煤气灶旁立着一个酒瓶,十字架就插在瓶颈上,通体散发出蓝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烧!老人惊呆了,张大嘴巴,想喊,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她双膝发软,想跪下,对着燃烧的十字架虔诚跪拜。她又想扑上前,扑灭那摇曳的蓝色火焰,将十字架抢救下来……

她双手紧握,遥望天空,发出悲怆的呼喊:主啊,我该怎么办啊!

厨房的灯忽然打开,朱巍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从酒瓶拔出十字架,打开自来水龙头一冲,火焰顿时熄灭。

我把它泡在高梁酒里,又把它点着,做一个试验。他向母亲解释道。

老人伸出枯瘦的双手,一把夺过十字架,紧紧贴在胸前。

只烧坏一点点。制作这东西的材料有点特殊,我佩服。儿子笑着说,停了停,他又补充一句:就象你的心脏一样!

母亲眼里涌出泪水,喃喃地道:魔鬼,你是魔鬼……

朱巍也有美好的童年。那时,他们家住湖州,在一座临河的老房子里。推开窗子,就看见一条条小船摇着撸,渐渐远去。母亲把他抱在膝上,讲圣经故事。那时他多么喜欢这些奇妙的故事,幼小的心灵象海绵一样,把它们统统吸入。母亲在一座教堂任职,许多基督徒到家中做客,无不惊叹他的灵性。他至今记得母亲清秀的脸上浮现喜悦的笑容……

文革期间,他家被整得很惨,这是不言而喻的。朱巍因他的出身,在学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同学们讥笑他,辱骂他,说他是外国间谍的狗崽子。他们还给他起了个外号:耶稣。在那个年代,耶稣也被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朱巍渴望当一名红小兵,但是,同学们怎么会让耶稣混入革命队伍呢?他开始仇恨这个外号,并且仇恨母亲的信仰。他与母亲划清界限,甚至带领同学们回家揪斗母亲。母亲只能沉默,哀伤地看着儿子陷入疯狂。

这只是母子关系紧张的开始。朱巍在上海上大学时,他的姑姑来看望他,向他吐露一个秘密——他父亲的死与母亲有直接关系。朱巍很惊讶,因为从小母亲就对他说父亲是因心脏病去世的。姑姑否定了这一说法,向他透露父亲死在监牢中的情景。而他的入狱,则因为母亲的出卖!朱巍追问:父亲因何罪名入狱?母亲怎么出卖了他?姑姑则含糊其词,不肯说详细。姑姑回了遥远的北方,从此再未与朱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