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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金手指(13)

朱巍心存芥蒂,回家后多次追问母亲。母亲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不说话。朱巍心中有某种东西作祟,对着母亲喊叫、发怒,几近疯狂。母亲眼里浸满泪水,对他说:你要是相信妈妈,就别听姑姑乱说……朱巍不信,他断定母亲另有隐情。然而那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始终没把这段隐情透露出来。朱巍认为母亲欠他一笔债。

其实,父亲的死与朱巍没有多大关系。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模样。但是,当他与母亲冲突激烈时,父亲之死就成了一柄利剑。他举剑刺向母亲,父亲就在他心中复活。真是奇怪,父亲好象总是在唆使他,用神秘的声音在他心中说话。他与母亲的较量,说到底就是贪欲与良知,邪恶与正义的冲突。这一点他很明白,因而心中更加烦躁。死去的父亲使他获得某种正义性,增强底气。朱巍并不希望母亲真的死去,却希望这个对立面立即从眼前消失。种种复杂因素交织在一起,使朱巍与母亲形成水火不容之势。

终于,朱巍向母亲摊牌了。一天,他走进小卧室,对正趴在梳妆台上写着什么的母亲说:我们不能住在一起,这样对谁也没好处。我为你租一间房子,给你生活费,你可以自由地祷告、读经……

母亲平静地说:你要赶我走。

你要这样说就没意思了。我们互相折磨,生活在一起很痛苦,这不是事实吗?

我要是不走呢?

朱巍冷笑:别废话,这事由不得你。

母亲站起来,头微微颤抖着,注视着儿子。她忽然说:医院那边,你不能做手脚,会出大事情的!你听我一句,赶快把那个包工头叫回来……

朱巍转身往门外走,一边忿忿地说:乌鸦嘴!

婉莹身姿袅娜地走进赖记大排挡,宋麻的眼睛亮起来。赖五说:哟,好长时间不看见你,又打赢麻将了?

婉莹说:不是。想托你租间房子,清静一点,便宜一点。

赖五笑道:怎么,和老公吵架,想分居一段时间?

婉莹撇撇嘴:去你的!我怎么会吵架?是他们母子俩呕气,实在过不到一块儿,想给老太太另觅一个住处呢。

宋麻说:我有房子,正空着呢。婉莹回眸一笑。宋麻加紧眩耀:那房子可清静哩,在一片荔枝园里。老太太住那样的地方,定能早日升天。

赖五插嘴:就是金龙汽车城旁边你刚买的那块地吧?你不是要把荔枝树刨了,盖标准厂房卖给香港人吗?

宋麻瞅着婉莹,停顿一会儿:不,这个可以缓一缓。圣妈妈要房子住,先尽她。我宋麻最讲良心,最尊重道德高尚的人。

婉莹抿嘴一笑。她一改往日态度,大大方方走到宋麻跟前,指着盘子里的鸡问:这个,你叫它什么来?

宋麻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盐锔鸡。

不对,我要你说客家话。

宋麻就说:盐国给。婉莹咯咯地笑起来,笑弯了腰。宋麻疑惑地望着她。

婉莹说:以前我听你这样说,心里老想笑,今天总算笑了个够!盐国给……

这样,房子就算租下了,宋麻只是象征性地收了一点房租。婉莹去收拾房子,觉得那真是一处世外桃源。荔枝尚未成熟,青果累累。三间瓦房有些旧,但水电都通,原来的主人可能是看果园的。人踩出的一条小路,穿过荔枝林,直通惶鸥大道。微风吹过,满园香气四溢。

婉莹对陪她前来看房子的宋麻说:这么好的地方,我都想搬来住。宋麻心里发痒,又接不上话,就嘿嘿直乐。婉莹瞟他一眼,算是给了他奖赏。

这桩事情的发展,很顺宋麻的心思。他大着胆子,找机会重提请婉莹去觉悟寺饮茶的要求,没想到婉莹一口答应。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他们在许坑村东碰头,越过淡水河,沿着弯弯曲曲的石板路,登上望蛟山。山间奇石兀立,老松挺拔,犹如仙境一般。宋麻心事重重,肚子里翻滚着各种坏主意。婉莹却象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在前头蹦蹦跳跳,摘花拈草,似乎全然不知身后跟着一只麻脸老狼。

觉悟寺建于宋代,算一座古刹。不过,老寺早已毁于兵火,现在的寺庙是改革开放后重建的,也算惶向市一个重要的旅游景点。大雄宝殿、四大天王、十八罗汉,与一般寺庙并无多大区别。但是它的茶室闻名遐尔,庙后开出一僻静小院,供人饮茶。院子在悬崖边,凭栏远眺,可见鸥歌湾碧海蓝天,望蛟山沟豁纵横。云雾飘渺,美景尽收眼底。游客们烧过香,都来此地饮茶,十分惬意。院两侧有禅房,实际上是雅座,供人私下交谈。宋麻领婉莹入了禅房,包了一个小单间,坐定。

接下来的情节颇有意思。宋麻听刘流说过,他怎样把钱一扎一扎地堆在朱巍眼前。堆得高时,婉莹惊叫一声,朱巍才接下了医院图纸。宋麻决心效仿刘流,他的公文包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人民币。他直截了当地对婉莹说: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你答应不答应?

婉莹问:什么事情?

宋麻道:你先答应,我再说。

婉莹一脸天真:你总要先把事情说给我听,我才能考虑答不答应呀。

宋麻不说话,在桌子底下拉开公文包,拿出一叠钞票放在婉莹面前。这可是百元大钞,这么一扎就能顶上刘流放在她丈夫眼前的一堆人民币。

婉莹有些吃惊:你这是干什么?

宋麻说:给你。

婉莹咯咯笑:无功不受禄。你要请我帮忙,就得先把事情说清楚。

宋麻又拿出一叠百元大钞,摞在婉莹面前。婉莹笑得更厉害,却还是摇头。宋麻不声不响,再加一万。婉莹不说话了,只是笑……宋麻沉着地,坚定地把一叠一叠百元大钞放在婉莹面前,直到她笑不出来为止。

婉莹叹了一口气:好吧,我答应你。

宋麻胜利了。他在婉莹面前足足堆放了十万元人民币。如果他知道婉莹心底的秘密,本来用不着出那么多钱的……

我要盯住你,母亲说。你把我赶走,我住在荔枝园里,一样会盯住你。

朱巍望着搬得空空荡荡的小屋,有些自鸣得意:盯吧,那么远,你起不了作用的。

母亲知道如何制约儿子。她凝视着他,平静地说:我会祷告,求主救你,使你不至于陷入罪。

朱巍的心好象被火烫了一下。他竭力冷静,使出那把杀手锏:干嘛祷告?你干脆到政府去告发我,就象当年告发父亲一样。

母亲的心被利剑刺中,痛苦地哆嗦起来。她闭上眼睛,头颤动得更加厉害。

朱巍欣赏着母亲的痛苦。他摘下黑色宽边眼镜,擦擦,又戴上,象审判者一样背着手在母亲眼前走来走去。父亲死于心脏病,这是事实。但是,他在哪里患上了心脏病?监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他为什么被关入监狱?谁使他进入监狱?我很想知道。

母亲沉默。她在忍受着酷刑。

你不说话,好吧,我来说。父亲犯了什么罪?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猜测。他是1957年入狱的,那正是反右运动高潮。中国发生了多少冤假错案?你比我清楚。父亲是医生,一名优秀的知识分子,他能逃脱时代强加给他的命运吗?我凭直觉,就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他肯定说过许多犯禁的话,这些话他只能对你一个人说。而你,他的爱人,却把他告发了!

不——母亲无法忍受下去,以从未有过的声音尖叫起来:不!

朱巍魁梧的身材象一座大山逼近母亲:难道不是吗?你就象犹大出卖耶稣一样,把父亲说过的话统统报告给领导。多么可悲!在那个时代,不是经常发生这样的悲剧吗?

母亲站不住了,瘫坐在梳妆台前的小方凳上。她全身颤抖,悲怆地喊道:主啊,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

朱巍心头涌起快感,愉悦而疯狂的快感!他知道,坚韧、顽强的母亲马上就要崩溃了!他一直在盼望这个时机,所以毫不怜惜地刺出最后一剑。他俯下身脸贴着母亲的脸对着镜子说:你看,我长得很象父亲,对吗?当年你很爱他,铭心刻骨地爱。你几乎把奉献给耶稣的爱,全都奉献给他了。可是,在强大的政治压力下,你却对这样一个人下毒手!是你害死了他,真不可思议!你怎么能不受良心的折磨呢?无论你怎样祷告,一辈子都无法解脱!

令朱巍深感意外的是,母亲平静下来。她拿起钢笔,在梳妆台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写字。朱巍有些意外,她在写什么呢?难道她说不出话来,要用纸和笔回答他吗?

朱巍更低地弯下腰,努力辨认母亲的字迹。

她写道:主啊,你熬炼我们,如同熬炼银子一样;你试炼我们,如同试炼金子一样……

母亲在抄录她心中涌现的圣经词句。朱巍感到那些文字放出强烈的金光,刺伤他的眼目。他嚎叫一声,奔出小卧室。

小驼子趴在房子拐角处,端起手中的木棍犹如端起一支枪,远远地瞄准赖五的背影。

赖五提着一只塑料袋,径直走向妈妈居住的那间低矮小房。小驼子可以猜到,那只塑料袋里装着鹅头鸭掌、骨头包子之类的食物。赖五拿去送给妈妈,晚餐小驼子就能吃到这些东西。他可能还给妈妈一些钱。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小驼子一想就恶心却又不断想着的那些事情。他理解妈妈为了生存不得不做出这些事情,他也知道赖五并非恶棍,但他仍难压抑胸中的怒火。畸形驼起的脊背仿佛变成一座火山,随时可能爆发并炸毁这肮脏的世界!妈妈打开门,笑盈盈地与赖五说几句话,转身请他进屋。门关上了。

小驼子撑起小板车,咕噜噜地滑近他家窗下。他肮脏的小脸迸出一层红晕,喝醉酒似地异样。他鼻孔翕动着,象猎狗似的嗅着什么气味。然后,他在门口来回游动,滚轴轮子在水泥地上磨擦,发出很大的哗哗啦啦的响声。这样的声音一直持续着,强烈干扰屋里人的神经。小驼子还嫌不够,忽然扯开嗓门,声音粗哑地唱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向前走,向前走!……

门开了,赖五跟在妈妈后面走出来。妈妈脸色愠怒,呵斥道:你嚎什么?在家呆着,我要出去。

小驼子问:上哪儿去?

妈妈说:赖伯伯那里有些床单要洗,我去做工!

小驼子就把刺刀似的目光射向赖五。赖五紧走几步,回头说:那,我先回店里去,你一会儿就过来。妈妈跟着他走:没事,我们一起走吧。

小驼子匍匐在自家门前,眼睛眯起来,象一只猫。他什么都知道。他的干扰战术奏效,把赖五赶走了。现在,他们换了地方,要到赖五的窝里去鬼混。赖记大排挡二楼有几个房间,厨师、打工妹都住在那里。其中有一间朝阳的、面积最大的房间,则是赖老板本人的寝室。他没有家室,独身闯荡江湖。小驼子的妈妈经常为他洗洗补补,照料他的生活,赖五也就给她些钱。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很平常,甚至是应该的,出门在外的男女难免有这样那样的需要。

小驼子却深感愤怒,他为另一个男人愤怒,那是他的爸爸。妈妈很小就把他带出农村,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他不明白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妈妈从不回家,爸爸也不来寻找他们。小驼子仿佛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男人在大山的褶皱里佝偻着身子劳作,孤独而可怜。想到这个男人,他就怒火中烧!

小驼子不止一次要求母亲回家。他有时很暴燥,小狼一样朝着母亲咆哮;有时又软缠硬磨,流着眼泪哀求妈妈:回家吧,我想家,真想家……

妈妈脾气很坏,见儿子闹就火冒三丈:你这个小畜生,养活你容易吗?当初,不是我抱着你逃到城市,你已经饿死在大山里了!在乡下,你这样的人早就被扔掉了,早就该死掉,明白吗?回家,你回家找死!……

小驼子默默出门,在黑暗中划动他的小板车。母亲为他描绘了家乡的可怕图景,他相信那是真实的。对于他这样的残疾人来说,整个世界都是地狱!哪里有出路呢?小驼子吃力地昂起头,仰望茫茫星空……

小驼子来到圣妈妈的小屋。惶向南端是一片空旷的田野,那就是所谓的金龙汽车城。一个国际财团将这片地买下来,据说要建成国内最大的高级轿车生产基地,直接向海外出口。但是,这项目已经搞了好几年,只盖了几座漂亮的总部小楼,却再也没有动静。各种消息不胫而走,有人说那个国际财团破产了,也有人说财团老板是个国际大骗子。更可信的说法是:这几年地皮暴涨,金龙汽车城圈下大量的土地,价值翻了几番,再用它来生产汽车已经不划算了。据说老板正准备转向房地产……不管怎么说,这一片空旷的土地令人感到惊奇,又有些神秘莫测。

圣妈妈搬去荔枝林后,那地方变得热闹起来。老太太已经拥有许多主内姊妹,晚间,她们都悄悄聚集到荔枝园,在圣妈妈的小屋祈祷聚会。小屋的北窗朝着惶鸥大道,夜间行人远远看见旷野里一盏灯火,心中会升起一丝温暖。

圣妈妈的生活充实快乐。离开儿子,她的精神健旺许多,脸上有了淡淡的红晕,姊妹们见了都称奇。她们帮助老太太将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带来各种食物,圣妈妈的生活有了很大改善。老人家头还颤抖,记性仍不好,但她带领大家祷告时声音宏亮而甘美,感情充沛动人,许多人默默地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