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滑行边思索,不知不觉来到向阳小学门口。几个高年级学生看见他,欢叫着向他奔来。这可不是善意的表示,小驼子有经验,必须尽快躲避。他两只胳膊一使劲儿,小板车嗖地拐入一条小巷。这些坏小子惯于戏弄小驼子,不放过任何机会。他们围追堵截,把小驼子赶到小巷内一片工地上。他们团团地围住他,口中嗷嗷地叫,健康地、红朴朴的小脸露出狰狞地笑容。小驼子撑着木棍,小板车在人缝里灵巧地闪来闪去,坏孩子一时抓不住他,就用脚踢他,扔书包打他。小驼子发出尖叫,挥舞手中木杖与他们拼命。但他寡不敌众,终于被他们按住,由他们玩弄自己的驼峰……
还是老办法,我们把他做成乌龟!为首的小胖子喊道。
孩子们抓住小板车四角,齐喊一二三,将小驼子整个儿翻过来。小驼子鼓凸的脊背着地,木板车四轮朝天,狼狈而又滑稽。孩子们还不罢休,小手用力一推,使他象陀缧一般嘀溜溜打转。小驼子无奈地哭喊,坏孩子残忍地大笑。笑声掩盖了哭声……
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以。一个温和而严肃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圣妈妈来了。
孩子们回过头,看着老人发楞。圣妈妈在小驼子跟前蹲下,说:来,我们一起把他扶起来。快帮忙啊!
坏孩子们不听话。小胖子一歪脑袋,他们一轰而散跑出小巷。
圣妈妈只得独自翻弄小板车。她是那样瘦弱,枯瘦的臂膀几乎没有力气,半天也无法使小驼子翻身。她一边安慰小驼子,一边使用各种方法捣鼓小车。哦,终于翻过来了!老太太一屁股坐在地上,为人民服务的挎包扔得老远,大口地喘息着。她歉意地说:我老了,不中用了。
小驼子的脸憋成猪肝色,不知是委屈还是感激,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圣妈妈捡过挎包,找出一块皱巴巴的手绢,细心地擦他的小脸,把污泥与泪迹都擦干净。
她喃喃地说:要有信心,你会好起来的。等到圣徒出现,人们都会好起来……
我要是能站起来,一定把他们杀干净!小驼子咬牙切齿地说。
老太太惊讶地望着他:你怎么这样想?不可以,耶稣要我们宽恕……
小驼子不愿意听下去,带着一股火气,撑起小板车哗啦啦地远去。圣妈妈站起来,仰望阴沉的天空,虔诚地为小驼子祈祷。
朱巍长着一颗恶魔般的心。人们都不知道他是那样处心积虑地迫害母亲。长久以来,他不让老太太吃饱,营养不良可以使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尽快离世。他每天只给妈妈一块钱,那两只奶黄包便是老人一天的粮食。他不给母亲肉吃,缺乏蛋白质使老人日益衰弱。
自从那次谢饭祷告之争,老太太不再上餐桌,晚饭就在自己的小屋里吃。朱巍让婉莹将残汤剩羹倒在一只碗里,加上一小勺米饭,端给母亲吃。有时连婉莹也看不下去,要加两块吃剩的肉,朱巍则严厉地瞪她一眼,阻止她的行为。
你是真想让老太太早点归天哩!婉莹瞟丈夫一眼,说不清是赞许还是责备。无毒不丈夫,你还真行!
朱巍冷冷地说:少罗嗦,你懂什么?
比起精神方面,饮食上的虐待就算很轻微了。朱巍经常对母亲发动突然袭击,禁止在餐桌上祷告就是一例。客厅里本来挂着一幅耶稣像,他买来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将那神圣的殉道场景掩盖起来。他对悲哀的母亲说:那幅画不吉利,我看着心里烦!他还买了一些佛教念经的音乐磁带,故意在晚间大声播放,让异教徒的声音搅得母亲无法睡觉。母亲在里屋内跪着祈祷,朱巍总要找些理由猛地闯进去,惊得母亲心惊肉跳……
真看不出来,你这人表面上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一头野兽……不,你就是魔鬼,恶魔!
婉莹在床上被朱巍折磨得死去活来,稍得喘息便这样说。朱巍全身赤裸,在月光下面目狰狞。
他沉思着点点头:是的,我生下来就是恶魔。这也许是天意,家里有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就要有一个魔鬼配对!我注定是我妈的试金石。
婉莹好奇地问:你从来没有爱过妈妈吗?为什么这样恨她?你爸不揍你吗?
朱巍伸出大手捂住媳妇的嘴巴。许久,他阴沉地说:你问得太多,是不是活够了?
婉莹几乎窒息。她仿佛看见死神的阴影渐渐逼近……
小屋里,母亲正在为儿子祷告。这位四十年代从金陵神学院毕业的女人,手持老院长赠给她的香柏木十字架,跪在耶稣的像前,低声地、老泪纵横地祷告:宽恕他吧,主啊,他只是吃了太多的苦,心中才装满了恨。他和他父亲不一样,不一样……
夜深了,月光浸润着每一间卧室,母子俩都睁着眼睛,各自想着心事。
这个家庭的情况,被婉莹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婉莹和姐妹们打麻将,赢钱的人要请客,到赖记大排挡拿一只盐锔鸡,切半斤叉烧什么的。婉莹手气好,牌技又精,赢得多输得少,所以经常到赖记大排挡买东西,和老板、食客们渐渐熟起来。
赖五和她开玩笑:你婆婆吃一点点奶黄包,肚子能饱吗?你买的盐锔鸡,肯不肯分给她老人家一只鸡腿?
婉莹咯咯笑:她老人家要成仙了,还吃鸡腿干嘛?
宋麻对婉莹有着特别的兴趣。他溜溜哒哒往婉莹跟前凑:喂,那个圣徒,你婆婆找到了没有?
赖五不失时机地介绍:这位是宋老板,南二路上的大哥大,手里有三十多块地皮呢……
婉莹却转过脸,面对赖五说话:还找什么圣徒?她自己就是圣徒。她有本事不吃饭,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一年到头不进鱼肉腥膻,人还活得健旺,跑来跑去腿脚灵便着呢……你们说,不是圣徒谁能受得了?
宋麻抢过话头:老太太怎么会不沾荤腥你?又不是做和尚尼姑。再说,为什么三天三夜不吃饭呢?
婉莹仍对着赖五说话:跟他儿子闹别扭。这对母子就是怪,好似冤家聚头,总也搞不顺,我这做媳妇的也不好多问。
宋麻就笑:都是媳妇使坏,婆婆才遭虐待。儿子不过是一杆枪……
婉莹终于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就你爱嚼舌头!说罢,拎着盐锔鸡就跑了。
赖五在一旁鬼笑:莫动心思了,瞎子点灯白费蜡。
宋麻回到原座喝酒,嘿嘿冷笑:女人都是假正经。
宋麻可不是一般人物。他不仅仅炒地皮,还在黑社会扮演重要角色。谁都知道,惶向的黑老大祥叔,和宋麻是拜把子兄弟,管着南二路一方地盘。按香港的说法,他至少相当于双花红棍。别看他一脸麻子,还好色的很,见女人就想上。不过他从不乱来,做事有规矩,是一个很讲义气的人。赖五与他交往,就看重他这一点。
宋麻思忖道:做儿子的孝字第一,怎么说,也不能让老母吃不饱饭呀?看来,朱巍不是个东西!他帮我画过图纸,斯斯文文的,真没想到……
赖五说:人面兽心。
年轻记者在一旁喝牛腩面,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
包工头刘流是个老滑头。一趟一趟给方院长送礼,终于揽下了市医院病房大楼的工程。刘流一拿到项目,就知道应该去找谁。
他匆匆往富华楼走。经过赖记大排挡时,就听有人喝道:刘流,急着奔丧去吗?进来喝杯茶。
刘流一看,是宋麻叫他,赶紧陪着笑脸上前。刘流在惶向是排得上号的大包工头,对眼前这个麻子却毕恭毕敬。工地上经常有烂仔捣蛋,事情闹大了,刘流就要请宋麻这样的人物出来摆平。所以他不敢得罪宋麻。
你小子又发财了,医院的工程拿下来,肯定狠赚一笔!
宋哥消息好灵通啊,惶向地面上的事没人能瞒你。我发财,也比不上你大佬动一动手指头……
宋麻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请你办件事。你把朱巍的老婆约出来,我要请她上觉悟寺烧三柱香。
刘流吃了一惊:我不认识她呀,这事情……
这事情你一定要办到!你夹着这么大一卷图纸,还不是要找她老公做手脚?你送钱去,是她家的财神爷,还怕不认识她吗?
刘流忙点头:晓得,晓得。
朱巍缓缓展开图纸,一张一张地看,宽大的办公桌铺得满满当当。刘流坐在沙发上,屏神静气地等待。婉莹端上一壶茶,笑模笑样地为刘流斟茶。刘流有意搭讪,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着,一会儿就混熟了。
他说:中午去帝豪大酒店吃饭,我请客。
朱巍冷冷说一句:这活我不能接。
刘流惊问:怎么了?
朱巍把图纸叠在一起,卷成纸筒,一边慢慢摇头。不能接,他说,医院建筑不比寻常,安全性最重要,我怎么敢动省设计院的图纸呢?
刘流道:只是,只是改一点点儿……你是高手,找那不重要的部位减下一些钢筋,总还是可以的吧?
人命关天,不可儿戏。这活我不接。
气氛僵住了。刘流拉开黑包,拿出十元一扎的人民币放在朱巍面前(那时少见百元大钞)。朱巍眼皮也不动。刘流又加上一扎,两千元了。加上婉莹,屋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都不说话,仿佛在演一场哑剧。刘流又加上一扎。他就这样一扎一扎往上加,人民币渐渐在朱巍面前堆成一座小金字塔。
婉莹惊叹一声:哦!
朱巍顶不住了,魁梧的身躯仿佛泄了气,软靠在椅背上。好吧,你把图纸放下,我仔细研究研究。
先吃饭吧,我请你们上帝豪大酒店,刘流说。朱巍摇头,我不想去,我要看图纸。婉莹高兴地叫起来:那么我去,我想吃好东西!
朱巍无力地挥了挥手。婉莹跟刘流走了,朱巍展开图纸,专心研读。
这时,小卧室的门轻轻地开了,母亲象幽灵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在他的面前。
朱巍很烦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母亲纤弱的身体里有着何等的坚韧、何等的顽强。母子之间一直进行着一场角力,常常是朱巍眼看要胜利了,老太太一点一点地掰回来,使胜负的天平趋于平衡。朱巍仇恨母亲。这种仇恨由来已久,原因很复杂,但他对母亲却无可奈何。他真希望老人早点去世,老人风烛摇曳,却久不熄灭。饥饿、营养缺乏,都奈何不了她,她象生长在悬崖石缝中的苍松,顽强生长。她对儿子笑笑,说:我吃主的食粮。
夜里,朱巍精心计算图纸。他把钢筋用量一点一点地抠下来,一栋大楼原来可以节省那么多的钢材。这都是钱,所以工头们都来找他。一幢建筑物含有很大的保险系数,只要不发生天灾人祸,这些保险系数减少一些没有关系。朱巍好象在赌博,与不可知的未来打赌。虎口拔牙似地将安全系数减小,再减小,直至不可再减的地步。这就是他所谓的节约。他算得很精,每平方厘米所承载的重量,他要反复运算。小数点后面几位数,他都耐心地记录下来。他把才华全部投入这样的勾当,虽说有些蝇蝇苟苟,毕竟钱来得快。一个同济大学的高材生,堕落为鸡鸣狗盗之辈,他的老师们知道了肯定很痛心。不过朱巍内心没有什么不安,人们都这样干。我们所处的时代就是这样,讲究效率,别让婆婆妈妈的道德观缠住手脚。时间就是金钱,金钱就是生命!朱巍毫不含糊地把一切信仰扔入垃圾箱。
如果没有母亲的目光,他会坦然、惬意得多。可是母亲盯着他,日夜盯着他,那目光使他感觉芒刺在背。老太太真象表面那样糊涂、痴呆,朱巍一定会好好养她老。如果她是另外一种母亲,纵恿儿子做一切有利于自己家庭的事情,那他更是烧高香了。可惜,母亲是一位基督徒。他们的矛盾就变得严峻,尖锐起来。
朱巍摊开一页图纸。他发现阳台外飘部分使用的螺纹钢数量特别大,因为这是全包阳台,连为一体,实际上是作为病房使用。所以设计者留下了非常大的保险系数。建筑设计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设计者为了安全,只管加大保险系数,反正多花钱花不到自己的头上。包工头按图施工,要赚钱,就得节省材料。这就造成设计者与包工头之间的勾心斗角。现在,朱巍站在包工头一边,以内行的眼光审视着建筑结构的每一部分。他开始对病房主楼的阳台外飘部分进行计算,脑子里闪过一个又一个修改方案……
一样尖锐的东西钻入朱巍的心脏!他浑身一震,计算机从手中掉下来。他知道,母亲又开始祷告。
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很多年,母亲一祷告,他就会产生强烈反应。确切地说,每当他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母亲的祷告总会在他身上产生反应,就象唐僧念经,孙悟空头痛一样。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母子间有着很强的心灵感应,好象他出生后脐带一直没有剪断。
朱巍烦躁、焦虑、恼恨,真不知道拿他母亲怎么办好。他无法工作,倚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父亲出现了。父亲与他长得一模一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甚至,父亲戴着与他一样的黑色宽边眼镜。朱巍三岁时,父亲去世,他只能依稀记得他的模样。他很少从母亲口中听说父亲的事情。但是,在父亲的亲属中,他时时听见一些关于母亲的风言风语……
父亲说:去,问问你妈,我是怎么死的?
父亲一笑,隐去了。他那笑容和朱巍心底某些东西契合在一起,使他感到那么熟悉、那么惬意。他不难作出判断:这是魔鬼的微笑。
朱巍猛地推开小卧室房门。跪在耶稣像前的母亲受到惊动,蓦地回头。朱巍经常这样做,他喜欢对这块圣地发动突然袭击。
爸爸回来了,让我问问你——他是怎么死的?
痛苦、惊愕、悲哀混合在一起,犹如一道闪电划过母亲的脸庞。朱巍十分欣赏这道闪电,这是他对付母亲的杀手锏,屡试屡灵,从不失效。
母亲从垫子站起来,头微微颤动着,解衣上床。
她又变得迷糊痴呆,疲惫纤弱:我什么也记不清,都忘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朱巍重新回到写字台旁,平静地、心安理得地计算医院大楼的设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