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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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闯进山里的女人(1)

“一根火”又是一阵挣命的急薅,杂草在他手下翻飞。超过这一排十多个人后,依旧坐在坡上叼着烟向下看。

那烟大概还是上午的第一根火柴点燃的,据跟他一起来的老乡说,农闲的时候他一上午就划一根火柴点烟,剩下的,只就着没熄灭的烟头,接上下根烟,除中午吃饭,那烟就一直抽着。省火柴呢,他说。

王椿熠跟在众人后头,检查杂草清除的质量,连带着看有没有连同小苗一起薅掉了的情况。这山地第一年种庄稼,树根子多,大块的土头多,起垄很费劲。歪歪曲曲高低不平的垄沟,还有散乱的黄豆苗,用锄头来锄草,很不方便,就雇了些人用最原始的办法,手薅。

沿着分给一根火的垄沟一路查看,王椿熠觉得很满意,他虽快,杂草却薅得干净,也没伤了边上的小苗。王椿熠查到他脚边,其他那些人还在坡下不紧不慢地干着。“一根火”扫一眼王椿熠,又赶紧把眼睛移到那些埋头薅草的人身上。

王椿熠奇怪,也伸眼光向下看去。那些人躬着腰,手虽忙着,嘴却一直不停地闲聊,像群猫腰包抄上来的敌人,慢慢地向坡上围来。

突然,王椿熠觉得脸一热,他明白了“一根火”为什么总是拼命抢先,然后坐上面向下看。靠近“一根火”这根垄里,是一个叫“大簸箕”的妇女,她边上一个垄沟,是她十八、九岁的闺女来娣。妇女做这活计,比男人细心,体力消耗又不太大,所以这时节妇女跟男人干一样的活、赚一样的钱。

天很晴,太阳有些毒辣。“大簸箕”跟男人一样脱去了外衣,里面是件肥大的背心子。在坡上望去,仰俯间,领口处峰峦叠嶂,风光无限。大家慢慢地接近了坡上,王椿熠听得旁边一声咕噜,“一根火”很痛快地咽了下口水。

“有啥好看的!赶紧干活去!”狼牙棒先薅了上来。冬天他带人敛完树后,回家呆了没多久,就又被王椿熠找了来。王椿熠新添置了台大胶皮轮农用车,狼牙棒开着,整地播种的,忙了一个春天。薅草一开始,王椿熠就让他做了“打头的”,领着大家干活。

“一根火”却不再愿意抢先。磨磨蹭蹭地起身,把烟接上一根叼嘴里,薅得也慢多了。大簸箕外号因两瓣扁大的屁股而得,下坡干活,“一根火”就紧缀在这两只簸箕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他就慢些,距离拿捏得特精确。

王椿熠掂根棍子,在众人身后,扒拉着检查着杂草,像个牧人赶着一群啃草的羊。原本与杂草混为一体的黄豆苗,现在一行行清晰地显现出来,只是没了原来的拥挤,显得单薄,瘦瘦的,站不住的样子。

“一根火,你跟得这么紧,也不怕老娘放屁崩了你!”大簸箕猛回头,一块土坷拉敲在一根火的肩膀上,碎了。

“别崩别崩,还是先塞上吧。”一根火站起身,狠吸了口烟,讪笑着,把肩膀上的土拍打干净。“这个咋样?”他拣起根树橛子,比量了一下大簸箕。大伙哄笑起来,来娣没笑,只涨红着脸埋怨地看了她妈一眼。

十多个人里面,只有大簸箕母女是异性。王椿熠雇人的时候,正是农忙季节,劳动力难找,就没管男女,把她们母女带上了山。到了以后,才发现,晚上住宿成了问题。没办法,只有把自己的屋子让给她们母女住下,椿熠与其他雇工住大铺。

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们进山,倒乐坏了其他雇工,干活时候再不蔫头耷拉脑袋的,一个个没事就往她们跟前凑,编排些七荤八素的笑话,用话儿占些便宜,然后就觉得不再疲劳,然后就觉得山里的日子不太难熬。大簸箕并不生气,也泼辣地回击,只是闺女还小,这时候往往会羞得脸红。

王椿熠的棍子,在杂草中扒拉出来两根薅下的黄豆苗。根子直溜溜的白嫩,躺在杂草里,把王椿熠的眼睛都晃疼了。心疼归心疼,王椿熠忍着没做声,这么多杂草,谁还没个闪失,误薅几根庄稼,也没啥。

沿着这根垄沟接着扒拉,却发现黄豆苗被拔出来得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竟然是一撮都被拽了出来。王椿熠心里腾一下火就上来了。向前看去,“一根火”眼睛直勾勾的,像焊在了大簸箕的屁股上,手下机械地拔着,并不仔细分辨草与苗。

王椿熠两步奔过去,手里的棍子结结实实抽到“一根火”撅着的屁股上。“一根火”毫无防备,嗷一声跳起老高,嘴里的烟喷了出去。人落下来,捂着屁股茫然地看着王椿熠。

“你立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给我滚蛋!”王椿熠回头把那些拔下的苗挑出来,攥了,哆嗦着手,伸到“一根火”眼前。“一根火”怨恨地盯了王椿熠一眼,急转身向坡下走去。

“回来!”王椿熠高声喊道。“一根火”站住,椿熠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数出几张,递给“一根火”,“这是你的工钱!”

“看什么看,赶紧干活!以后谁再这样没心没肺地干,小心我扇他!”大伙都停了手,愣愣地站着看这一幕。王椿熠一喊,就全都埋头干活去,只是没了刚才的喧哗,默默地跟在狼牙棒的身后,手下紧着忙乎。

王椿熠站了一会,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文学作品里的东家地主,被称呼为恶霸。王椿熠觉得,自己就是那恶霸了。可是,不这样恶,这活计没法干啊!看看“一根火”留下的半条垄沟,王椿熠扔了棍子,哈者腰急急薅了起来。

垄是顺山打的。

大胡子说这地坡度太大,若是横着打垄,恐怕下稍大的雨,就会把垄冲断。王椿熠觉得有道理,自己又去别的农场看了,才决定顺山起垄。但残存的树根太多,春天短促,来不及全部扣出去。犁杖难以顺利的耕作,那垄就歪歪扭扭,时断时续。

众人在坡下转了个弯,又自寻垄沟,向坡上爬去。椿熠看着那一大片草苗不分的田地,心下焦急,也抓了根垄,跟大伙一起干了起来。

“大伙紧紧手,干到坡上就歇气儿!”狼牙棒高喊一声。

“打头的”又叫领工的,是雇主找来带领大伙干活的人。既是领头干活,雇主自然选择其中活计最好最快的,活计好,工钱也就多些。但“打头的”也知大伙不可能全如他的速度,所以自会去掌握节奏,并不使出全力。

接近坡上,苗与草更加难以分辨。这里的苗,非常的低矮,草却很高。小黄豆苗刚拱出来的时候,两片青嫩厚实的豆瓣先钻出土。王椿熠每天查看长势,发现靠近树林的地方,总有一片片的小苗,被什么东西吃了顶上的那两瓣,苗杆和芯却在。王椿熠在附近寻找,发现尽是野猪的蹄印。王椿熠在林边下了炸子,转天就炸翻了一只半大的野猪。接着下,再没收获,苗却照吃。王椿熠纳闷,整天去看,却见野猪的脚印经过那炸子,转个弯,还奔田地。又下了钢丝套子,依旧没用,那些猪绕着走。

及至后来,干脆是人在地这边忙活,那群野猪就在地的另一边啃吃豆苗,悠闲惬意,与人互相张望,心安理得一般。因为照过面,王椿熠认得那头大野猪,便是母猪林原来的主人。开始,椿熠以为那些被祸害了的苗就废了,可过了些日子,那些苗却抽出了新叶,而且比没啃的分岔还要多些,只是矮小。

黄豆的叶子毛绒绒的,有难闻的味道。待褪去那肥厚的两瓣,换上这样的叶,野猪就不再感兴趣,退回山林里面去了,只留下一堆堆的粪便和杂乱的蹄印。

大伙仔细地拨完这段的杂草,就到了地头林边。上坡下坡,躬了半天的腰,酸涨难受,都使劲的伸展,然后躺地上抽烟唠嗑。大簸箕却急忙钻进林子。

“这老娘们,不好好歇歇腰,急着钻林子找啥去?一会我也去,等着我!”跟着狼牙棒一起来干活的二五眼,把那两只大小相差悬殊的眼睛使劲瞪着,目光一直追进林子。

“她哪来的腰?不用歇。”狼牙棒双手搭在脑后,仰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