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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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烦躁的春节(2)

“东家,我岁数大了,不定哪天就去了。我这贴身的衣服兜里,有个地址,还有这些年攒的些钱”于大爷与往日喝酒不同,眼睛低垂着,手里的杯也在颤抖“要是我在这农场里去了,你就按照这地址,把钱给她送去,行吗东家?”

“行!行!大爷,那要是你的什么亲人,就接这里来吧?我一定好好待她!”王椿熠见于大爷低垂的头下,眼泪落进了酒杯里,顿时有些慌张,也有说不出的心酸。

“我原本是有老婆的人啊,”于大爷的声音已经哽咽“我们好了那么多年,结婚的日子也订妥了,就差入洞房了,可一场大水把新房冲得连个影都没了,我在矿里挖煤,算拣了条命,可爹妈都在那场大水中淹死了。她妈硬把她嫁到了平原人家,走的时候惨呢,七八里地都听得见嚎哭……”

于大爷已说不下去,抹了把脸,把那带了眼泪的酒仰头倒进嘴里。四眼儿不知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呜呜着在门外使劲用爪子扒门。

“年轻时候,我还每年跑去偷偷看看她,可后来她孩子大了,有次被他撞见,狠狠地刨了我一锄头,”大爷掀起衣服,腰上一块醒目的疤,像张紧闭的嘴。

“可那是我跟她的孩子啊……”大爷再也抑制不住,号啕起来。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出这样的秘密,总让人觉得消失了所有的隔阂。王椿熠喜欢这老头,也见不得他难过,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为他驱除烦恼,只是抓起自己的酒杯,也一口喝了,然后把俩人的空杯子都倒满。王椿熠碰了下大爷的杯,俩人又是一口干尽。所有一切也只能是在沉默中渡过。

王椿熠扶着已经绵软了的于大爷。四眼呜咽着蹭着老头的裤腿,舔他垂下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东家,你是个好人……”于大爷一头栽下,睡了过去。

王椿熠走出屋去,对着大山吼了几声,压过了林梢的风啸,又回屋把剩下的所有鞭炮都敛出来,放雪地上点燃了。这回,大山没有任何迟疑地带领着四周山谷的回响,滚雷样的,把心都要震跳出来。

王椿熠已再没睡意,就着蜡烛看书,直到天亮。

醒了喝酒,酒足饭饱后俩人就去林子里弄些野物,然后回来再喝,喝多就睡。迷糊中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初五了。

王椿熠要回家“破五”,大爷依旧是牵马,装野味袋子。

这次,别亚却没有按时回来。于大爷心下担忧,就寻了别亚的蹄印找去,刚下山梁,就见别亚身上驮了个包裹,边上那两人,竟然是王椿熠和张师傅。

“老于大哥,过年好啊!你不在家给我整酒菜,跑这山梁上来干啥?没算出我今天回来吧?哈哈!”大胡子不穿那身油渍麻花的衣服,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满脸的胡子也梳理得顺溜。

“不老实儿地在家过年,回来这么早干啥?”于大爷笑着迎上去,从大胡子手里接过缰绳。

“这不是想你了吗!怕你的蛤蟆头断溜,把自家种的烟叶子给你带来几捆。”大胡子步子轻快,腿伤看来已痊愈。

“你想我是假,想山里这些野物了吧?咋不好好守老婆孩子多呆几天?”于大爷高兴的时候,也能跟熟悉的人开几句玩笑。

“孩子过年都没回来,远呢,在上海上学。说是过年车上人多,买不上票,其实就是嫌票贵,还说要什么拣学,拣个屁!”大胡子神色暗了一下“再说农场这里也没干出多少活计,马上要开春了,雪一化,稀溜溜啥也干不了,就得趁现在多整些出来,我也替东家着急呢!”

王椿熠是在快要到公路边的地方碰见大胡子的。他正扛了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埋头急走,看见王椿熠骑马驰来,乐得丢下袋子赶紧接缰绳:“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东家你回城吧,我骑它回去。你就放心在家过年,开春前我非再整出一大片来。”

大胡子回来得这么早,王椿熠心里一阵感动,哪还有心思回城。下马寒暄了几句,就抓起袋子放马背上,跟大胡子掉头向回走。袋子不小,抓手里沙沙响,却是飘轻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茄子、豆角、土豆晒的干,看你爱吃这个,就带了些来。”大胡子边说便向前急走。

山里冬天的早晨,空气冷得像固体,直噎人的鼻子嗓子,让呼吸都不顺畅。晚上酒喝得不少,大胡子早上起来还有点晕糊。拖拉机里的机油柴油已冻成了冰,几人忙活着烤车,烧热水,手伸出来,连手套都像要冻沾在手上。

“它也嫌冷呢。不给喝点热水,烤烤火,它也不愿意干活!”大胡子站链轨板上,把一桶滚烫的开水倒进水箱,一团雾气升起,把他整个罩在里面。

拖拉机艰难地吐出第一口浓烟的时候,太阳已挂在山顶。王椿熠和于大爷也跟着车去了林子。大胡子说,到天气暖了,雪融化一些后,晚上天冷就会把树牢牢地冻在地上,那时候就不好清理了。王椿熠穿了件破的军用棉袄,棉帽子的耳朵在下巴上系的死紧,手上戴了三层的线手套,企鹅样地晃着跟在车后。

断掉的树木已埋在雪里,肩扛手拽一天下来也清理不出多少。拖拉机却轰鸣着大片的推倒林子,到春天清理不出来,就翻耕不了,推得再多也没用。王椿熠心里着了火般,肩膀上扛的树,往往是一大捆,挣命样的拖到大堆上。于大爷干活不急不忙,可他清理那片,却并不比王椿熠的小。

临近中午和晚上,于大爷要回房子做饭,王椿熠就觉得一人儿干得没劲,就点燃那些巨大的树堆。严冬里的树木,冻得冰棍一般,开头很难燃烧。王椿熠扒了一堆桦树皮,在细枝密集处点了,那火像是慢慢醒来的舞者,由沉静稳重到狂热奔放,把附近的雪烤得融化成水、成汽。

几柱浓烟,在烈火的的推动下,直直地往天上爬。椿熠觉得,那像是给大山献的香火。

肖影在家里也在烧香,肖影妈信佛,供奉着许多佛像。王椿熠上山后,肖影也就不时地烧上几柱香火,闭着眼睛默默祷告的,全是希望山里那个野人能平安顺利。

这么多天了,王椿熠还没回来。走时说的“去去就回”肖影当时就没相信会是真的。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已经迷恋上了大山,肖影像被情敌夺去了爱人的失败者,心里五味陈杂。

“赶紧吃饭!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山里扯淡,你还为他烧香。你也这么大年龄了,啥时候结婚自己也不考虑吗!”肖影妈的唠叨让肖影更没胃口。

犹豫着拿起电话,肖影拨通了普列的号码。她要去会会那个情敌,看看是什么勾去了他的魂儿。

普列是早上来接的她,到山里的时候,也就上午十点左右。

山里的冷出乎肖影意料,在车里一直跺着脚,下车的时候,还觉得一双脚好象粘在了靴子上,冻得毫无知觉。

这野人,这么冷他是怎么过的!肖影看了一会儿简陋的房子,心里涌上阵阵酸疼。房子里空空的,连四眼也没在门前。

山坡上那个忙碌着的影子,臃肿得像头狗熊,会是椿熠吗?普列把车开上山坡,肖影眼睛透过模糊的车窗,极力在坡上寻找着。看见汽车,那人影愣了一瞬,把肩膀上的一捆树扔下,大步迎了过来。四眼也从一堆火碳边跃起,汪汪叫着向汽车狂奔。

普列跳下车,抱四眼儿,捶椿熠。肖影怕那看起来很凶猛的狗,并没下车,只隔着车窗看他们亲热。空气,似乎也热乎起来。

“尾巴,看我把谁带来了!”普列拉开肖影这侧的车门,喝住欲扑上来的四眼儿。

王椿熠傻站着,不相信的样子。胡子上眼眉上,还有帽子边上,全是白白的呼气凝结的霜,棉袄肩膀部位已经刮得棉花纷乱,露出里面的衬布。

这野人啊,咋就愿意跑山里遭这份罪!肖影下车,伸手拂去王椿熠眉毛上的白霜,眼泪含在眼睛里,强忍着。四眼看了眼他们,哼唧一声,低头跑回碳火堆。

肖影站在木屋地中间,不知道该坐哪。土炕上似乎浮着一层灰土,王椿熠的被褥就那样随意地堆在上面,屋子里凌乱的扔着几个树墩,也脏呼呼的不想坐不下去,墙壁上用钉子展开几张野兽的皮毛,发出难闻的气味。在肖影看来,这屋子就像是“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老巢。

于大爷在灶间紧张的忙碌着,东家媳妇第一次进山,得弄点好吃的。几条鱼干用油仔细煎了;又泡了秋天采的榛蘑猴头,把只野鸡垛成均匀的小块;几只飞龙胸脯上剔下的厚厚的肉,兑了些大葱,细细地剁成馅子。

“烙馅饼,”于大爷对跑来吸溜着鼻子的大胡子说。

肖影有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王椿熠把一条鱼干用手撕了,放到她碗里,肖影开初嚼得还慢,渐渐口舌生津,一条鱼不一会儿就吃了下去。普列和大胡子久已未见,两人喝得热烈,于大爷的馅饼还没弄完,在厨房里叮当地忙活着。

王椿熠没心思吃饭,眼睛直直罩着肖影,傻笑着。看她吃完鱼,赶紧拿碗盛了满满的汤递了过去。那汤是剔去了厚肉的飞龙骨架熬成的,没有油星,没有调料,清亮得白水一般,里面的内容一览无余。肖影轻啜了一口,就感觉到难以名状的鲜美直透肺腑,清淡又不寡味,香得含蓄,只觉得胃口大开。

馅饼她却没吃。于大爷端来一盆馅饼,香气四溢,几人齐齐去夹。肖影却只看见了那双端盆的手,那手被活计和严冬弄得粗糙皲裂,纤细的裂缝里,隐约是纵横的乌黑。肖影无法想象,这样一双手揉出的面,怎么能够吃下去。

肖影只喝汤,于大爷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神情局促。王椿熠觉察到了,面色渐渐有些难看。吃过饭几人都知趣地去到大铺那屋唠嗑,把王椿熠和肖影独留在小屋。

王椿熠冷着脸,不做声。肖影坐在木墩上,低垂长长的睫毛,也沉默着。她觉得王椿熠越来越陌生,这么远跑来看他,就因为张馅饼,他就能这样把冷脸给她。

王椿熠站起身,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翻出狼牙棒留下的地址,揣了,去那屋喊出普列。“走,我也坐你车回城。”王椿熠站了一会,见肖影没跟出来,就给普列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叫。

肖影坐进车里,就一直别着头,眼睛看着车窗外面,眼泪无声地流下。她感到自己的心已像这冬天的天空一样,寒冷,空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