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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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老茂发财记(15)

钟书记发现膘子老是看小会计,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便岔开话题,笑着问:“你手里拿的什么?”老膘摊开手掌,一只刚出窝的小刺猬蜷在他的手心中,看上去好像带刺壳的栗子。

”给我好不?我带回家养活。”

老膘慌忙合起手掌,捧着刺猬就走,好像怕钟书记抢他的。走了老远,他又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盯着这边看。小会计在一旁说:“你看,膘不膘?”钟书记不放声,回住处歇晌。走到酒店门口,他站住脚,看着小会计。

“你整天跟打我转悠,把帐本扔给谁算?””小麦分了,眼下没帐算。”

“没帐算,回家干点话。你家也包地吧?”“支书让我照顾你呢!”

“你照顾什么?”

钟书记停了一会儿,又道“告诉支书,我不用人照顾,明天你去干活。”

小会计低着头走了。老半天,地价佛还看得见钟书记的眼睛,那眼睛里放出非常深邃的目光——和庄稼人不太一样的目光。

三丶膘子的小屋

晌午,太阳烤人,老槐树的绿叶也软耷下来。一条大黄狗趴在树荫里,尖嘴贴在地上,两只前爪伸得老长,要多舒坦有多舒坦。家伙,占了个好地方!老膘没坐处了,他站在太阳底只拨弄那三弦,那汗,先像油,后像雨,末了成河流啦!

酒店里坐着一伙田汉,吱吱地喝酒,呱呱地聊天。无聊了就开掌柜的玩笑。赵老大开的私家酒店,最会琢磨人心。他知道该替哥们助助酒兴了,就端起一盆洗碗水,走到门口,猛地泼了老膘一脸一身。那狗也明白了主人意图,忽地坐起,虎视眈眈地盯住老膘。老膘一惊一吓,惶惶地跑开去。

众人哈哈大笑。笑够了,都骂赵老大,“你这小子也真缺德,天生坏心眼!”

赵老大陪着笑脸道:“我可不是有意。”

一个红脸汉子说,“得了,你心眼不黑,发不了大财!”赵老大又做出冤枉的样子道:“我可没发财。”

众人揶揄他,说他酒里对水,水里又对酒精;还说喝他的酒伤脑子,走马峡才多糊涂人。说归说,大家还是有滋有味地喝酒。

赵老大说“咱村,数着老爆竹家发财。你们看见他领着儿子揍老膘吧?才带劲儿哩!我可不学他。”

大家注意力转到老爆竹身上,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真是,那天老膘挨揍不轻!”“也怪他犯病犯得太凶,扒人家爆竹的地瓜垅哩。”“他说老爆竹赶寡妇家的地边,不知真不真?”“有啥大不了?好歹是集体的地,赶来赶去都是集体的!”赵老大竖起一根指头,诡谲地说“这里面有帐算:仗打赢了,寡妇肯和他睡觉哩!膘子不膘!”众人哈哈大笑!冲赵老大嚷:“你怎么不去打?你不想和寡妇睡觉?”赵老大转到柜台后面,刚想说话,忽然呆住了,眼盯住后门望,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钟书记……你没睡晌觉?”钟书记高大的身子慢慢地站起来,头差点碰到门框上——刚才,他一直坐在门坎上抽烟哩,只是柜台挡着后门,大家都没觉察。

钟书记拍拍赵老大的干柴胳膊,笑道:“刚才听你介绍情况了,不错。带带路,领我上老膘家。”

“是,是……”赵老大连连点头。钟书记燕赵老大走了。喝酒的闲汉都咂舌头:“支书不让提膘子打架的事呀,这回赵老大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说完,都喝干了杯中酒,纷纷散去。

再说赵老大,战战兢兢地领着钟书记来到村后头,指指两间破屋子,道:“就,就在这儿住。”

钟记撇下酒店掌柜,大步跨进门去。里屋炕上,鼾声如雷。钟书记探头一看,老膘正张开粗大的四肢睡觉呢!钟书记过去推他叫他,任怎么摆弄也不肯醒。到底是膘,睡个晌觉竞如此死沉。

钟书记抬起头,打量屋子一番。屋里有许许多多的笼子,大的放在地上,小的挂在墙上。钟书记挨个陲噍,不觉大笑。原来,笼子里关着许多小动物。钟书记看着看着,不觉又心酸起来。他想起他的遭遇,想起他的唱词,想起他惘然若失的目光……他孤独啊,人们说到他,就是“一个膘子”。可膘气下面,又藏着多少复杂的内容啊?膘,只能和小动物做伴罢。

钟书记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事情。这时候,他又进一步注意到屋于里州庄、乱。脏得满屋臭气,乱得无法下手。他里屋外屋转个圈,不知道先干哪件事好。最后,钟书记来到锅台前,掀扯锅盖看了看:啊呀,半锅苞米浆糊!老膘就吃这个?那么胖,那么大的人,喝碗糊糊上山转,饿不死?钟书记自己最怕饿,使替老瞟担心起来。他是庄稼人出身,知道饭食的重要。

“嗨嗨,替他摊一锅饼子吧!”钟书记自言自语道。

他里屋外屋翻个遍,找到了盛苞米面的口袋;又把糊糊舀出来,用它和面。和好面,烧开水,钟书记要摊饼子啦!摊饼子要好火,火不能自。钟书记站起来,抓把面子,团弄团弄,“叭”地往锅上一贴,一个饼子成了。下面一只光脚丫子,披着草往灶里塞,弄得脚背沾满了黑灰。就这么治,摊上一锅饼子。完了,他坐下来,消消闲闲地烧火。

几袋烟的工夫,锅里冒出大团大团的白气,苞米饼子的香味混在白气里,满屋子弥漫开来。夏天炕好热,饭熟了,炕滚烫,竟把膘子烫醒了。他骨碌爬起来,菩萨似地端坐在炕上,用力揉眼睛。揉了会心坐不住了,又从炕上爬到地上。“伙计,憋一憋就好吃啦!”钟书记笑嗬嗬地说。老膘又揉开了眼睛,揉了半天再看看,没错,是县委书记坐在锅灶口呢!于是,他傻笑起来:“嘿嘿,嘿嘿。”“都说你和老爆竹打架,有这事吗?”钟书记开门见山地问道。

老膘慌慌张张地朝门外望,又扭回头来道:“我不敢说哩,说了,他们要送我上莱阳!”钟书记知道,莱阳县城有座神经病医院“上莱阳”,是句专门用语,意思是上神经病医院。 老膘为啥老跟看他,却又不敢当着人面说。

老膘却先开口了。他直接讲那件事情,嘟嘟哝哝地讲,一边讲,一边还不时地把头伸到门外,往四下看看。钟书记费了好大劲儿,才听明白膘子讲了些什么——原来,村上有一个寡妇,人称王二婶。队里划给她半亩妈地,让她包种。这半亩地正好和老爆竹家的地挨在一起。割倒麦子,王二婶打算种苞米。上地里瞧瞧,横竖觉得自己的地少了点。妇道人家不会办事,她嘀嘀咕咕的,说老爆竹赶她地边。老爆竹和三个儿子听见了,就不算完,要王二婶拿证据。都是集体的地,包田户主的木牌也在地头上插着,王二婶上哪去找证据?老娘们回不上话,又觉得自己吃了亏,就坐在地里“呜呜”地哭。爆竹家的人得了理,也不去管她了,就在自己地里打地瓜垅。本来,这事情就算完了,没想到闯出个老膘来。他硬说老爆竹多打个地瓜垅,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大镢,就扒紧挨王二婶家地边的个地瓜垅。老爆竹来了火药脾气,大吼一声,就用脑袋拱老膘的肉肚皮:三只虎也动了手,把老膘好揍顿。

支书、队长闻讯赶来,狠狠批评老爆竹一顿,还叫膘子上医院看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就得叫爆竹家包着。老膘站起来,不提自己伤势,坚持要扒地瓜垅。支书问问寡妇,她的地边究竟在哪里。寡妇被一场血战吓糊涂了,只顾摇头。支书又问队长,队长看看爆竹,看看三个虎儿子,也推说记不清了。支书挥挥手,道:“算了,反正都是集体的地,不要斤斤计较。”把这场风波平息下来。可是膘子不行自己挨打的事,却硬咬住爆竹家赶地边的事不放。支书计人把老瞟拉开,再不管这事了。

第二天,就是钟书记来走马峡。支书想想不对劲,又把老膘找来,不准他再提这事,提了,就要送他上莱阳。支书还派出小会计,暗中“保护”老膘。老膘呢,既怕支书,又不肯了事,所以老是不近不远地跟在县委书记后面……

“你怎么就知道,老爆竹一定赶了寡妇家的地边呢?”钟书记问道。

“那块木牌,正对看第七棵柳树。我看山,我清楚哩!后来就偏了。”老膘回答说。

钟书记想起地头坝上那一排柳树,不觉地点了点头。“可不能叫爆竹多占地!到秋,寡归家少打了粮食,要罚款的。叫人家寡妇怎么过?叫人家寡妇怎么过?……”老瞟唠唠叨叨地说着,好像这是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钟书记很受感动,握住瞟子的手说:“我要管这事,你放心吧!”

钟书记要走了。走到门口,他又返回身来,把锅盖一掀,说“你做吧?喝糊糊可不顶事,尝尝饼子吧!”

他揭下一个饼子,呼呼地吹着气,在手中翻动两下,掰两半!递一块给老膘,自己拿着一块吃起来:“嗯,我也有点饿了。”

县委书记走了,一边走一边嚼饼子,光脚板子踏地,显得很有力气。老膘捧着半块饼子,一动不动地倚在门板上,望着他远去……

四、“特别社员”会。

晚上要开会。天热,会场设在打麦场上。小会计吃完饭,就上大队办公室点汽灯,又提到场院,挂在高杆上。

小会计心慌呷。他对钟书记不老实,说晾干啥事也没有,结果叫钟书记看穿啦!可他又冤得慌,他真想对钟书记说:“我也没办法,支书让我这么干的!”

支书又为啥哩?小会计眼前浮出支书的模样,他站在钟书记面前,慌得直流汗,喃喃地说:“老爆竹……冒尖户,报纸上登过,是典型……”

小会计怪可怜支书。他在场上转了半个圈,又在草垛前坐下,抽了一根麦秸,放在嘴里嚼。他耳边响起钟书记的声音:“典型怎么了?典型就没缺点?我看走马峡包产到户搞得很好,够得上全县的典型,有缺点也是典型!但你把缺点包着,让人家跟你学,结果怎么样?你错错一点,人家错错一片!”

锆一片?小会计心里可不大服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就是赶了点地边吗?一个地瓜垅,寡妇自己也闹不清!把地重新量一量,让爆竹退给她就是了!可是钟书记不同意这样处理,他主张开个“特别社员”会。

通知是小会计下的,专门请冒尖户来参加。为啥要请冒尖户呢?人家日子刚过得好点,就因为老爆竹赶地边,又要一块儿挨批吗?小会计猜测着,可他眼前又浮显出钟书记的光脚板,和那一脸满意的笑容……“不会!”小会计独自喊出了声。那,他把“特别社员”弄来开会,是啥意思呢?

小会计在草垛下反复思忖,社员们陆陆续续地来啦!他们不知内情,也没心事。日子过得好,心情欢畅,凑到一起,又说笑的。场院有蚊子,大家都带着蒲扇,噼噼啪啪地拍着大腿。有人搞来几把山艾,点着啦,缕缕白烟袅袅上升,一股苦香味弥漫开来。场上还有几个新麦秸垛,也散发出丝丝香味——这香味是甜的。两种香味混在一起,说不出的好闻,用劲吸一口,心也麻酥酥的!

月亮升起来了,星星也在跳。一阵清风吹来,发热的身体格外舒畅。不知哪个姑娘唱起歌来,是用甜美的鼻音轻轻地哼!马上有几个姑娘接了上去,也是哼。那可太好听了,嗡嗡嘤嘤,不温不火,恰似麦秸垛里飘出来的香气。小伙子不打闹了,侧楞起耳朵听,他们想分别出,哪个声音是自己心上人的。于是,场院上安静了许多,清风将这美美的歌声和着山艾、麦秸的香味,送得很远很远……

钟书记来了,支书跟在他后面。钟书记站到汽灯下,拍了拍巴掌,道:“上年纪的靠近,上年纪的靠近!”

老汉们凑到灯光里,满意地望着钟书记笑。钟书记又说:“老伙计们,今天靠你们多发言。你们是家长,冒尖户是你们领导得好,才胃得出尖来。你们经的事情多,说到过去,你们最清楚。老伙计们,该说话时,你们可得说!”

一个多嘴老汉嚷嚷:“说,说啥哩?”

“老哥,这会儿还轮不到你说。”钟书记开玩笑道,“我找好人啦,先请他讲个故事。”

“谁?”老汉们把头扭来扭去。

就在这当儿,汽灯下换人儿啦!大伙定睛一看,竟是老爆竹。这家伙,脾气最暴,发起火来嚷不完的话,可真叫他会场上一站,心慌神了!他两只手一会儿放在前,一会儿放在后放前放后都不打,他又来来回回地搓黑短裤……看他那窘相,大伙轰地笑开了。

“钟书记叫我讲故事哩,嘿嘿。”老爆竹开腔了,“讲啥故事?讲我和王五赶地边的事。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了,提它干啥?老哥们谁不知道那事?……”

“讲吧,讲吧!”老汉们起劲了,挥着烟袋杆起哄。“讲?我不讲。嗬嗬,王五死了多年,我现在提坏事,就是死人口里捏气!”

多嘴老汉站起来:“没事,捏也捏不活,他不会起来接你的!”众人大笑,你一向我一句地奚落老爆竹。老爆竹好胜,忙争辩道:“那会儿,我可没吃大亏!娘的,他揍我一拳,我踢他一脚。后来他弟兄三个一块儿上,把我按倒孔我才吃了点亏……”

就这么着,老爆竹从打架开始,把来回挖界石的故事讲了讲。他讲得很起劲,一口一个娘的;那两只手也有办法了,就那么不停地比划,一会儿就累出一头汗来。会场上很活跃,老汉们不时地帮他补充两个细节,加上两评论,说到热闹处,哈哈大笑。这都是活生生的经历啊,老汉们说着笑着仿佛又回到青年时代……

老爆竹讲完了。钟书记又站出来讲:“我讲讲俺村的事。我是马家公社的钟家沟人,你们到过那地方吧?我那时年轻,爱挑头,在村上办起了红旗社。俺社里有这么个人……”

下边老汉就议论开了:红旗社,谁不知道!社长用的镢头有九斤重,最后磨剩巴掌大小的一块铁,县展览馆还展出过。哈哈,闹了半天钟书记就是你呀,那可真算得上老伙计了!铁腿张还在不在?云里飞这会儿当啥官啦?王大汉的处分撤没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