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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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老茂发财记(16)

坐在后面草垛下的小会计惊呆了,这是开啥会?怎么吵吵起办社的事啦?他疑惑了一会儿,也被那股热潮卷进去,跟着老汉们笑,跟着老汉们鼓掌、跺脚!真稀奇,真够上“特别”社员会了!

“老哥儿们,咱都是过来人啦。”钟书记感情真挚,语言生动地说道,“讲官话置都有点历史经验啦!这些年,我老在琢磨,庄稼人吃亏,吃在哪上头?琢磨个来来回,我说,原因很多,其中有个是吃自私的亏。庄稼人呀,小心眼儿,占芝麻大的便宜,就欢天喜地吃豆大的亏,就揪心挖胆地疼!我可不是糟蹋你们,我当县委书记,也脱不了庄稼人的泥土气。在县里来往人多宇总得我摸烟卷盒子。我一个月才挣多少钱?不瞒你们说,我往外掏烟卷,心里也疼着呢!”

庄稼人放声大笑,十分理解地点着头。

“我讲这些干啥?你们心里清不清楚?我要说现在!前些年,‘四人帮’捏着庄稼人的脖子过日子,共产共产,共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好了,搞包产到户,再把地分到社员手里,自己干,自己收,好日子有盼头了。可是现在有没有人犯老毛病?有没有人瞅机会赶人家地边呢?我这里不说,大家也清楚。”

场院上发出一阵哄哄的议论声,许多人把目光投向老爆竹。老爆竹坐在一个麦秸垛下,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赶一溜地边事情小,可又暴露出咱庄稼人的老病根啦!地是你的吗?你多种一垅地瓜就发财了吗?你自己想想不觉好笑吗?想法扩大地界?不行,老皇历翻不得!我们还要互助合作!地分开了,不吃大锅饭了,种起庄稼来带劲;可咱还是人民公社,还是集体经济,和单干根本两码我刚才说,咱们都有点历史经验了,这经验是什么?就是互相合作!这条经验可以丢掉吗?丢不得!包产到户,加上互相合作,咱走马峡的庄稼人才能富起来!你们信不信?”

大家鸦雀无声地听钟书记讲,脑子里琢磨着这些话的含意。忽然,多嘴老汉抚掌大笑,打破了场院的寂静——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老汉伸出手指,朝四下划了个圈。“咱这些人,如今都是走马峡的冒尖户。钟书记叫咱来开会,就是叫咱带点主动性,搞好互助合作!”

沉思的老汉们恍然大悟,拍着大腿说:“就是,就是,走马峡的好坏,都在咱身上哩!”

钟书记抓住时机,拍拍巴掌喊;“来来来,上来讲,个个讲!”

窗户纸一桶开,庄稼人心里就亮堂了。这大会本来就开得随便,坐在前边的老汉,又都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讲,便争先恐后地站到汽灯下,把肚里的话抖落抖落。老实说,他们的话没有多少新鲜意思,都是攀住钟书记的话题,把自己的感受、经验讲一讲。全场气氛非常活跃,钟书记的心里话,变成大家的心里话了!

只有一个人例外,讲出点新花样来。这人便是老膘。也不知是啥时候来的,也不知啥时候站到汽灯下去的。他只说了一句话:“啥时候也别欺侮女人,啥时候也别丢下小的不管……”

众人哄然大笑。但笑过后,却出奇地沉默了。大家想起他挨揍的事情,想起他那可怜的瞎子老婆,想起他的三弦琴和那两句“小白菜”唱词……

一个老汉叹口气,道:“有时候,倒是膘子比精细人聪明呀!”

这勾话说得不响,但许多人都听见了。

五、膘子的礼物

钟书记要走了,走马峡的庄稼人都恋恋不舍。

老爆竹不舍得他走。他没用语言表达他的留恋之情,只是在钟书记临走的前天夜晚,邀他到妈地走走。钟书记跟他去了。月光下,钟拓记发现那块户主木棒又对准了第七棵柳树。地瓜垅呢?地瓜垅给平掉了。老爆竹的三儿三虎子,在那一溜平整好的土地上种苞米。这一行苞米,悄悄地汇入寡妇王二婶那一大片苞米地里去了。钟书记笑了,老爆竹和三虎子也笑了……

小会计不舍得他走。清晨,他站在酒店门口,等着送钟书记上路。他仰起头,望着挂满露珠的槐树叶子,想:下次钟书记再来,我该当好他的小耳目,让他把漏洞堵好!让他把走马峡这典型抓得更好……

酒店大门开了,赵老大手脚麻利地抹柜台,擦桌子。钟书记从后院走进来,赵老大殷勤地斟满一盅酒,端到他面前:“钟书记,你要走啦,赏光喝我一盅酒吧!”

钟书记意味深长地说:“我不敢喝,你的酒里掺着酒精哩!”

赵老大急忙说:“不不不!这盅酒没掺,是纯酒……”钟书记盯住他看了一会儿,说:“好,我信你!”说罢,接过酒盅一饮而尽。太阳口出东山顶,为春庄稼的绿叶抹上一层淡淡的红色。小会计送钟书记上了大道,挥着手喊:“钟书记,你还来啊!”“一定来!”钟吕记也向他挥手,大声答道。

钟书记迈着大步,向县城走去。山里的空气特别清新,他大口地呼吸疗,觉得胸怀非常舒畅。他思考着走马峡这个典型的意义,思考看如何在全县范围内把生产责任制落实好,使之生根、开花……

忽然,道边的山地有响动,钟记抬头一看,是老膘跑来了。他满身的肉,却不显呆笨,绕着山石跳来眺去,转眼近了。钟书记举起两只手在头顶上拍拍巴掌,亮开嗓门巴喝:“呃——嘿嘿!”

膘子跑到大道上,跑到县委书记跟前。他一只手藏在背后,两眼直瞪瞪地望着钟书记,一个劲儿傻笑:“嘿嘿,嘿钟书记说:“我走啦!”

钟书记怜爱地看着他,道:“往后别熬糊糊喝,要吃饼,明白吗?”

“这个,给你!”老膘把背后那只手伸到钟书记面前。钟书记一看,那手上提着一只柳条编的小笼子,笼子里关的正是那只小刺猬。钟书记高兴地接过来,仔仔细细地看,一边看一边问:“怎么舍得给我了?”

“你心眼好,你能养活它!”

钟书记心里一震,抬起头来看老膘。老膘却已经跑了,他像来时一样,绕着山石跳来眺去,很快上了坡顶。钟书记觉得一股热流向嗓子眼涌来。他久久地看着他,直到他那胖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

县委书记继续上路。他的手里提着一个膘子赠给他的礼物——一只刚刚出窝的小刺猬小刺猬在笼子里蜷缩着,看上去好像一只带壳的栗予。

柿泉

凌晨。山野里飘荡着淡淡的白雰。满坡的野菊花在晨曦中摇摇晃晃,将晶莹的露珠抖落在地上。柿子熟了,挂满枝头,黄黄的,如方似圆,很是诱人,这山里柿树多,抬头便见柿子,低头呢,则看见山道两边的野菊花。于是,这两样东西构成一片黄色,使行路人心里感到一种暖暖的、迷朦的调子。

春子挎着走亲戚的红包袱,在山道上缓缓地走着。她不时停下来,抹抹溜到眉梢的一绺乌发,迷怔一会儿,再往前走。昨天傍晌,她忽然收拾东西,要到岭前的姑姑家去。男人没有阻拦她,但倚在门框上,目光阴郁地盯着她。她从从容容地走出去,告诉男人,她住个三、两天就回来。

春子是要回避一个人。这人很有名,县长亲自陪他来到公社。公社一位干事,慌慌张张地到村上来,要村里准备迎接客人。于是,一个熟悉的名字在街头巷尾传开了。她在姑姑家住了一个下午,老是发呆。到了晚上,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老有一个声音在劝诱她:“要不,看他一眼吧——远远地看,趴在树后面看……”这个声音胜利了。拂晓,她晃醒姑姑,说她放心不下两个孩子,要回去。于是现在她就走在这条山道上了。

春子做姑娘的时候,可真算得上个美人儿!她身段特别迷人:腰很细,胸脯渐渐隆起,隆得很高,美丽的线条又往四下放射,放射到洁白的脖颈、圆润的肩头。两条腿又细又长,走起路来富有弹性,腰枝就奇妙地一扭,和谐、优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姑娘在舞台上干什么都行。

春子是团支部书记。那时候青年人很活跃,办政治夜校、办宣传队。春子的笑声像银铃一般,两根长辫子跟着笑声飞旋——当然喽,小伙子们的目光也跟着长辫子飞旋。她热情、活跃、欢乐,谁不愿意和她呆在一块儿呢?人们惯她、宠她,使她的心比公主还骄傲。

是的,在爱情方面,她有很高的理想,高得她自己也不知道爱什么样的人好。当时,主要有三个人追求她:一个是公社团委书记,干练通达,前途无量;一个是名叫牛栓的青年,是团支部组织委员,忠厚老实,好庄稼汉子;还有一个是知识青年,也是在团支部里,当宣传委员。他的名字很怪,姓白——白云,倒是挺美!白云同志的特点很多,一言难尽!

三个小伙子,追求着春子各有神通。团委书记喜欢和她谈谈思想,内容枯燥点,但总算多占了些时间。牛栓很好笑,老是不近不远地跟着她,好像一个警卫员。他用眼睛表达感情——很阴郁,永远在生气!白云呢,方法很多,=又是一言难尽。春于和他们都很好,有意无意地在他们面前表现出史多的魅力。可是哪个小伙子想越过雷他一步,她就灵巧地一闪,唏咻地笑着跑开了……

青春,多么美好啊!

春子挎着包袱,在山道上缓缓地走着。她越走越慢,心中越来越犹豫。干吗呢?看到他多伤心呀!本来,往事浙渐地淡忘了,为什么又要搅动这一他静水呢?况且,他来找她怎么办?说什么?……唉,他那么热情、那么容易激动,见了面,真不知会散出什么东。春子是了解他的。

东方那片无垠的田野,渐渐笼罩在彤红的霞光里了,苍苍茫茫的群山,开始泛出紫色。山头那淡淡的雰,避开初升的太阳,沉聚到山沟里去了。野菊花、柿子鲜亮鲜亮的那黄色变得更加醒目,盯住它们看久了,人会感到一阵微微的晕眩……

春子昂着头,久久地凝视着一只柿子。她脑海里浮现出和他相见的场面:他不会说话了,嘴唇抖得厉害。她强作笑容,问:“你过得好吗?”他还是不会说话,嘴唇只抖只抖。啊,她真怕他憋出病来,一急,抓起他的手摇晃:“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唱一段黄梅戏吧,像过去那样……”一提黄梅戏,他哭出声来,眼泪像泉水似的没有尽头。她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跑出门去……

春子看着柿子,眼泪无声地流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哭了,只是,想到黄梅戏,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起来,越揪越紧。眼泪是从心里挤出来的。

哦,黄梅戏,这对春平的一生多么重要啊!

三个小伙子,总有一人要占上风。宣传队排节目,那个占上风的小伙子露身手了——

“尽是快板、相声、样板戏,唱段新鲜玩艺儿吧。”白云说,“我唱黄梅戏,怎么样?”

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黄梅戏,叫他唱一段听听。于是,白云张口就唱了两句。没等大家品过味来,团委书记就火了:“不行,不行!软绵绵的,尽资产阶级味儿,这样的东西怎么可以上台呢?”

牛栓闷声闷气地说:“要加就加上一段吕剧,我看什么都赶不上吕剧!”

他倒是会吕剧《都愿意》里的一段。春子很想听听黄梅戏,可惜白云只唱了两句,就让人给砸锅了。晚上,宣传队散伙回家了,春子和白云往村东走(他们都住在村东)。春子说:“现在没人了,你唱一段给我听听吧。”

白云轻轻地唱起来——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归。

到家门口了。春子听得入迷,不想进门。他们在门前的草垛下坐着,又说又唱。白云从头开始表演《天仙配》,美丽的神话深深地打动了春子的心,她时而格格地笑,时而托着桃红的脸腮沉思。最后,七仙女被迫与董郎分手了,白云唱道——

哪怕他天规重重来阻挡,我与你天上地下心一条!

春子哭了,哭得么伤心。可是她又感到一股激情在心底回荡,她为七仙女骄散:噢,天底下有不可抗拒的暴力,但也有不可战胜的爱情!

一弯月亮挂在高高的桦树梢上,深蓝的天幕衬托着它,它更显得冰清玉洁。大地黑黝黝的,小虫唧唧地叫。一阵清风吹过,频频来回晃动,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这样的夜晚多么令人难忘啊!

春子脸上挂着泪珠,却又笑起来:“你怎么会唱黄梅戏啊?”

白云告诉她:他的父母都在安徽省黄梅戏剧团工作。他对她讲起自己的童年——讲南方的雨,讲他赤着脚在雨中奔跑,还讲他在滴滴嗒嗒的雨声中做过的梦。春子被带走了,带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那地方老是下雨,却又很美很美……

这天夜晚,春子第一次以姑娘特有的细心打量着他:他长得太瘦了,又很高,完全不是牛栓那般北方小伙的样子;他的脸很白,还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倒挺秀气;他讲着南方普通话,很温柔,听着让人心里舒服……不知怎么,春子觉得黄梅戏只有他唱才好听,那缠缠绵绵的曲调,正是他的心声。

以后,春子的心就不平静了。黄梅戏老来打扰她。做着针线活耳朵里就响起了那种带着特殊味儿的曲子。她想哼哼,却又哼不出来,只觉得甜丝丝的,整个心儿都软了。有时候,他追着曲子,想听个真切;那些曲子又变成了白云的南方普通话。说些什么呢?又听不真,只是眼前出现了一片茫茫的细雨……

白云光会唱唱黄梅戏就好了,说不定他真的会一辈子守在春子的身边,唱啊唱啊,一直唱到头发白了,人老了。可是,现在他是一个名人,回到他当年插队落户的地方看看,还有县长、公社书记陪着。春子想:他还会认出我来吗?我已经把辫子剪掉了……

是,她变了:两条乌亮租长的辫子没有了,换成农村妇女那样的短发。当年那个美丽、欢乐的春子,随着两条辫子消失。现在,春子一想到她所失去的,心里就涌起一阵难言的委屈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