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第七棵柳树
17529900000018

第18章 老茂发财记(14)

“吃吧,我喂你。”周大脚把馒头塞到他嘴边,馒头的香味一下子冲进他鼻子,熏得他微微地晕眩了。

窝窝老汉又流下泪来。

“怎么?怎么?”周大脚惊慌起来。“钱……”窝窝老汉想说说昨天的事情,可是刚说了个“钱”宇,就哽咽住了。

“啊,哈哈!钱我借着啦,连我老婆带你,看病住院都够啦!”大脚以为窝窝老汉担心没钱,便宽慰他道,“你放心养病就是了。”

“可你欠了债……”

“欠债怕啥?欠了还嘛!人是活的,钱是死的,该花就花,该挣就挣,怕什么?”大脚十分豪爽。

“欠债怕啥?欠了还嘛!”真的,大脚要还债一点也不难,只消年底开支就行了。可是窝窝壮汉呢?他心里也欠了几笔债吗?“人是活的,钱是死的。”窝窝老汉恰好相反钱是活的,他是死的!唉唉。事情怎么会弄到这般地步!“该挣就挣,该花就花”,再如一句:“该序就存”,那不就一切都好了吗?可怜窝窝老汉,穷了一辈子,好日子猛地一来,他倒不会过了。

窝窝老汉记起他刚看见利率表的心情,他当时就想:存钱也有学问。可谁曾想到这学问有多深?如今这世道,人摆弄钱很难!有多少人拼命抓住,到头来却陂线损弄了呢?谢天谢地,窝窝老汉对这门学问总算有了更多的理解了。

经过治疗,窝窝老汉觉得浑身轻松了很多,他要做一件事情。他在屋里转了两回,猛地想到要做的是什么。他穿上黑夹袄,抓起钱带子,踉踉跄跄、急忙忙地朝医院后门走去。医院的后门,正对着储蓄所的前门。窝窝老汉走出门来,横过街道,就进了储蓄所。他找到外甥女,把攥住手心里的存单往柜台上一拍(这举动倒有点像周大脚),道:取钱!”

外甥媳妇惊讶地站起来,说:“二舅,你这是怎么了?死期存单是不能随便提钱的呀!”

窝窝老汉急得小眼睛电瞪圆了,吵吵嚷嚷地道:“我走你个后门!还不行吗?要手续,我明天就补上!”

外甥媳妇还是疑惑不解:“那利息可就没有了……”

“我不要利息了!”窝窝老汉说这句话时,神气十分自豪

没话好说,外甥女只得照办。

窝窝老汉数钱时,心里真有点解放的感觉。他舔舔老树根似的手指头,把票子一张一张地掀过来。他想到:医药费、住院费都有着落了,还能帮周大脚一把忙呢!

窝窝老汉推储蓄所的玻璃门,那玻璃门又咯吱一响,老汉哧哧笑了“嗨!宁叫人穷了,别叫心穷了。”

第七棵柳树

一、膘子的故事

走马峡村口,有座小酒店。这店子卖酒,有个“祖传秘方”,就是往酒坛子里倒酒精。那酒格外有劲,山里人都爱喝。喝醉了,就往外一拖,摆在门口老槐树下。这叫“摆酒尸”。

这天早晨,小会计到村口去迎县委书记。走过酒店,看见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小会计人小贪玩,以为谁又叫掌柜的赵老大摆了“酒尸”,竟把支书交代的事儿搁在脑后,挤到人堆中间一看,原来槐树底下坐着个胖子。那胖子长着一头又脏又乱的灰发,不知谁在灰发上放了一只鸟窝;胖子就那么顶着鸟窝,端坐着,两只眼迷怔怔的,发直。他的衣服又破又小,肩头开了线,鼓出一溜儿肥肉来。他两手捧着一把三弦,胡乱弹着,声音杂乱刺耳,却有点哀伤的情思……

“啊,老膘!”小会计叫了起来。

胶东人,管傻子叫膘子。方言俚语很难找到根据,词典也派不上多大用场。这傻子很胖,借个“膘”字用用,大概也算不得什么错误。小会计可来劲了,一具“酒尸”不会动弹,一个“膘子”可有洋相,。他大声吆喝道,“唱呀,老膘,光鲜不唱,你那瞎子老婆听不见呢!”

走马峡这个膘子,最有意思。他平常挺好,为队上看山,犯了病,他也不打不闹,只是坐着弹三弦,口中反反复复地唱“小白菜”,踢他,扭他,他也一动不动。

众人喊道:“唱呀!唱呀!”老膘张了张嘴,弦子上了正道,弹出好听的曲调来。接着,他用一种低沉、沙哑,好像哭泣一般的嗓音唱了起来:

“小白菜呀心儿黄,

七岁死了爹和娘……”

他唱啊唱,就唱这两句。有的人听了心酸,叹口气道,“真可怜!”就转身走了。有的人却恶作剧——老爆竹的三儿三虎子,站在老膘身后抽烟卷,尽往他头上磕烟灰。酒店掌柜赵老大操着手,在旁边怂恿道:“用烟头烧他看看,烧他看看!”

三虎子很楞,没心眼儿,真格伸出烟头,烫他肩膀上露出的肉。老膘猛一哆嗦,头上那鸟窝掉了下来。但他没动,扯直了嗓门,悲戚、高昂地唱道,

“小白菜呀心儿黄,

七岁死了爹和美……”

这时,有个陌生汉子开腔了,“小伙子,你好意思吗?这么个人,你还要欺侮他?”

众人也跟着说三虎子不是。三虎子脸一红,丢掉半截子烟,钻出人群了。赵老大脸上也不好看,转身就走,口里讪讪地说:“一个膘子,嘿嘿,一个膘子……”

看看那汉子,五十岁左右年纪,尽管穿着朴素,却还有几分干部风度。小会计灵巧得很,他忙上前试探:“同志,从哪儿来?”

“县上。”小会计眼睛一亮,伸出双手握他的手,道,“你就是县委钟书记?”

“叫我老钟。”

小会计高兴得蹦个高,拉住钟书记的手就往外跑,“等你多时了,快上大队都去!”走了几步,钟书记回头看看,却见老膘在槐树下站着,两眼发亮,盯住自己看。钟书记问:“是个神经病吗?”也算不上啥神经病,就是有点儿膘。”小会计见钟书记关心老膘,便罗嗦开了,“他看山,六亲不认;只是见妇女干出力活儿,他便跑去帮忙,偷草的就瞅这工夫下手。他给女人干活,累得一头汗,人家说一句:‘你的心眼儿真好’他就更来劲了,嘿嘿傻笑,脱掉衣服,不要命地干啊。”

“哦,人膘,心眼好。”钟书记评论道。

小会计神秘地说:“你知道他为啥光唱小白菜吗?”“不知道,你讲给我听听。”于是,小会计绘声绘色地讲老膘的故事——

老膘是孤儿,人又憨,一直到三十岁才娶上媳妇。那是个风雪天,有个要饭的瞎子姑娘上他小屋避风;一进去,再没出来,糊里糊涂地和老膘成了亲。老膘美的,整天哼小曲儿。哼什么?就是“小白菜”。他邻居都说,那是瞎子姑娘唱的,一边干活一边唱,日子长了,老膘也学会了。

后来,老膘就不那么美了。瞎子姑娘老病,又不生孩子,治得老膘愁眉苦脸的。那时,小酒店是赵老大他爹掌柜,瞅机会就拉老膘进店喝酒。山里人穷,没文化,打老婆成风。喝着酒,大家都吹自己的手段,笑话老膘怕老婆。烈酒掺着野蛮,滋进老膘的心里,老膘狂怒起来,随即又醉倒。赵老大他爹一边将他往槐树下拖,一边还在他耳边嘀咕:“老婆是破车,砸巴砸巴牢靠些……”

深夜,大雪飘飘,老膘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他掀开被子,拖出瞎子姑娘就打。打着打着,他吐了,翻倒在炕上,瞎姑娘哭着,给他擦,给他洗……一次又一次的折磨,终于把瞎姑娘整垮了。她死了,和她来到这小屋一样突然,埋她那天,老膘忽然清醒了,他坐在炕里,呆呆地看瞎子姑娘,谁也拉不开他。他没有哭出声,眼泪却刷刷地流,从早流到晚……

从此,他真膘了,整天迷迷糊糊的。忽然有一天,村里来了帮卖唱的瞎子;他听瞎子唱,听到半夜,最后跟人家跑了。不知过了多少年,他回来了,背后还背着一把三弦琴,人们传说,他是侍候瞎子去了,领头的老瞎子死后,把三弦传给了他。他依然在小山村里生活,默默地、痴痴呆呆地生活。有时候,看到欺侮女人的事,他就生气,就犯膘病。他不打也不闹,就坐在大街上,弹着三弦,反反复复地唱:“小白菜呀心儿黄,七岁死了爹和娘……”

说完这一段,小会计又得意地笑了。可是钟书记却没笑,眼里闪着泪花。他伸出很有力气的大巴掌,拍了小会计一下:“快走吧,机灵鬼!”

小会计一跳一跳往前走,摸摸肩膀,心想:这县委书记力气好大!

二、膘子的行踪

走马峡是全县最早搞包产到户的村子,近来上了报,成了典型。钟书记很重视这村子,亲自来蹲点。

钟书记住下来,走昌峡传开了他的故事。开始议论的是脚——县委书记爱赤脚,扛着镢头,光着大脚板满山跑,庄稼人很惊讶,说那可不是县委书记的模样。接着,派到饭的人家,出来讲钟书记的饭量。山里人过日子省,来干部吃饭,由家长陪,总共张五、六碗面条,两个人吃就够了。可是钟书记不行,自己跑到锅台口,一笊篱盘的地瓜饼子,就着面条吃。末了,地瓜、饼子,面条样也没剩下。主人家啧啧叹道,“没见过县委书记这大的饭量,一个好小伙也赶不上!”

县委书记来蹲点,村干部都捏把汗,生怕书记找出毛病,砸了自家的牌子,因此总是躲躲闪闪,遮遮掩掩。摸透了钟书记的脾性,干部们都松了口气,私下里说笑!“嘿嘿,他和咱庄稼人差不多哩!”言外之意,这县委书记没多大道道,用不着紧张。

钟书记果然也随和,这问问,那问问,事事满意,大嘴一张,哈哈哈,震得山谷响。他走到哪干到哪,庄稼活样样精通,又有力气,倒成个好劳力了。

这天,钟书记来到老爆竹家包的地里。爆竹老汉领着三个儿子,正在打垅栽地瓜。钟书记赤脚跳进地里,一条腿跪下,大手插进土里,抓出一大把泥。他捧起泥土,眯起眼睛,对着阳光看。然后,他揉着泥土嚷起来:“好肥的土!好肥的土!”老爆竹得意地说:“这一片泊,叫妈地,走马峡人指望它养活呢!”

钟书记站起来,打量面前这一片泊地,地块呈狭长形,沿着河边摆开,总有一里多路长。地头插着一块块木牌子,上面写着包地户主的名字。麦子割掉了,土地刚翻过,鸟油油的泥土在阳光下闪亮,散发出令人心醉的气息。河坝上,栽着一排柳树,翠绿的柳枝随风飘荡,好像伴着哗哗的水声,翩翩起舞……

钟书记看着看着,看见有个人蹲在柳树下,从那胖胖的身胝他一眼认出这人就是老膘。

老爆竹唠唠叨叨,“妈地好哇,谁都想要。老辈子争这地,人命都出过。娘的,我为这地也挨过揍哩。”

钟书记跟在后面抹高——扒细泥填满地瓜芽窝窝,再横着脚板一睬,把土睬实。他很关切地问:“怎么治的?”

老爆竹说:“土改以后,妈地分给俺这些穷汉,我分到一亩三分地。和我傍地边的,是东头王五家。他兄弟三个都是棒汉子,谁也不敢惹。娘的,人心不知足,好了还要好,王五他种地不老实,赶我地边哩。我和他论理,扒出界石看看,嗨,他早把界石挪我这边来啦!我这爆竹脾气压不住,和他动起手脚,叫他兄弟仨好揍一顿。娘的,明里干不过,我暗里干;到第二年,我偷偷扒出界石,往他那边埋。嘿嘿,下一年,他又埋到我这边……一来一回,收像八路和贵子拉锯似的!”

钟书记哈哈大笑,急问“后来咋啦?”“咋啦?闹合作化呗!社一成立,扒出界石扔进河里,我和王五在一个队里,再不用赶地边啦!”钟书记说:“对呀,就得这么解决。我那时也在村上闹办社,当社长,处理过不少这号事情!”老爆竹扭过头来笑笑,又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该提这事,王五死了多年啦,我再说,就是从死人口里捏气!”钟书记问:“现在又分地包产,好不好?”爆竹说:“怎么不好?这些年,一个大锅搅饭勺,哄哄哄,谁出劲?别的不提,谁还亲妈地?你问问我那三个小子,他亲不来妈地?娘的,忘了根本!你看,一包产,我一亩地打出六百斤小麦,比去年周一番哩!”

钟书记点点头。休息了,钟书记捶打着老爆竹的儿子——三个牛犊似的小伙子,对老汉说:“老伙计,好福气呀,有了这三个儿子,还怕发不了家吗?”

老汉乐得直笑,三个“牛犊子”也直笑。可是钟书记又转过身,打了三虎一个“脖儿拐”,说“有了钱,良心不能坏,可别欺侮人呀!”

三虎知道钟书记是说他拿烟火烫老膘的事,羞得满脸通红……

钟书记朝河坝上扬扬手,招呼老瞟:“伙计,过来抽袋烟!”

老膘扶着柳树站起来,朝县委书记傻笑。老爆竹却有点慌神,道:“一个膘子光闹笑话,叫他干啥了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这时候,河坝那边钴出了小会计,他对老膘说了什么,又撒腿跑过来,尖着嗓子嚷:“钟书记,叫我好找呢!支书请你去商议事!”

钟书记扛起新妇跟小会计走。他回头朝坝上望,那膘子还站在柳树下,两眼惘然地瞅着妈地……

这事,钟书记没放在心上。可是,后来钟日记觉出点什么了:那膘子老是远远地跟着他,上山干活跟,晚上开会跟,连他上哪家吃饭也跟。钟书记住在酒店后面儿问书房里,每当他回屋休息,老膘就在门口老槐村旁坐下,抱着三弦琴一遍遍地唱,“小白菜呀心儿黄,从小死了爹和娘……”

钟书记留心了,他问这两天老跟在他身边的小会计:“老膘有啥事吧?我看他想对我说说话哩!”

小会计忙说:“一个膘子,有什么事?他看山,爱跟谁就跟谁,没准儿还把你认作个偷草的呢!不用管他。”

钟书记没语言,默默地走路。走了几步,忽然转过身,迎着跟在后面的老膘走去。走到老膘跟前,钟书记亲亲热热地开了腔:“伙计,看山这活计怎么样?”

老膘咧嘴傻笑:“嘿嘿,嘿嘿。”

“都包产了,看山的工分怎么算?”钟书记疑心大队上対膘子有失公平的地方,便这样问道。没等老膘开口,早就跟来的小会计插上了嘴:“照一般劳力的收入跑,大队开支,他吃不了亏。”

老膘点头,还是傻笑:“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