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帅气逼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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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裴楷:适者未必能生存

中学的《生物》课本上曾向我们展示过这样一幅场景:一只鹦鹉飞出笼子逃走了,就在人们庆幸它能够重新获得自由的时候,十多天后却在森林里发现了它的尸体。原来家养已久、日日有人喂养的鹦鹉竟已失去野外生存的本领,飞出笼子之后因为不会觅食,居然饿死在果实累累的森林。从这个故事中深受启发的达尔文开始了他的科学研究,不久便提出了着名的“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法则,为日后进化论的提出打下了基础。

但凡事总有例外。

若是“进化论之父”达尔文早生一千五百年,有幸亲眼见证裴楷的故事,说不定大惑之下便会推翻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得出“适者也难生存”的结论。出生于237年的裴楷生活在魏晋之交这样一个文化大冲突、政治大变革的时代,但他竟能在文化冲突中模棱两可、儒道兼修,在政治斗争里暧昧中立、多方联姻,最终如鱼得水。但就是这样一个在乱世中左右逢源的“适者”,却险些没能在优胜劣汰的选择中生存下来,反倒屡遇凶险,甚至为避杀身之祸,带领一家人在一个晚上连换八个住处。

裴楷,字叔则,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县)人,西晋初年任中书郎,晋惠帝时期官至尚书、中书令,以相貌英俊、气质卓越闻名当世。因为太帅的缘故而被时人称为“玉人”——这是对一个男人外貌的最高评价。

举目四顾,帅哥辈出

魏晋是中国历史上极为特殊的一段时期。这不仅是因为它与日后的南北朝一起以政权更迭频繁而知名,更因为其所独有的“真名士自风流”的魏晋风度与盛产帅哥而着称于世。

不必说“龙章凤姿,天质自然”的嵇康,让站在身边的舅舅都觉得“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卫玠;也不必说已经成为“帅哥”代名词,出门便被粉丝们扔满一车水果的潘安,还有与潘安同样貌美且出双入对,时人谓之“连璧”的夏侯湛。单是以亲身经历推翻适者生存法则的“玉人”裴楷,就足以令这个时代显得帅气逼人,英武非常。

曾有人以四个字概括中国各个朝代的历史,结果是——商:酒池肉林,周:贵族世袭,秦:言论管制,汉:好大喜功,晋:炫富糜烂,南北朝:文化断层,隋:大兴土木,唐:万国马屁,宋:外交疲软,元:苛捐杂税,明:党派山头,清:高度专制,民国:内忧外困。在我看来概括魏晋的四字却实在应该改成“帅哥辈出”。

这种高密度盛产帅哥的现象大约与孕育了真正名士风范的“魏晋风度”大环境不无关系。“魏晋风度”一词出自鲁迅那场《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着名演讲,以风流名士们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诞而风流自赏为主要特征。

在这种社会风气下,名士们不但追求行为的与众不同,同样追求容貌的超凡脱俗。

不过魏晋人心目中的帅哥形象趋于女性化,其中原因甚至可以追溯至《庄子》。其时玄学如日中天,士子几乎人人精读《老子》、《庄子》,而《庄子·逍遥游》中藐姑射山神人的形象便深入人心,其词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这个肌肤若雪,冰清玉洁,绰约有致,风采飘然的神仙姐姐便是魏晋男子追慕的原型,所以肤色白皙、冰清玉洁等女性审美标准便同样成为男性“帅”的标志,卫玠这样弱不禁风却白如璧人的形象广受好评便在情理之中,魏晋也因此成为帅哥频出的朝代。

天生丽质的裴楷便生于此时。《晋书·裴楷传》说他“风神高迈,容仪俊爽”,《世说新语》更是直言其美,称看到他的人都惊叹“遇到裴楷就好像走入一座玉山,四周都光彩照人”,甚至脱去冠冕,粗服乱头的裴楷亦气宇不凡,因此称之“玉人”。

不难想象,《国产凌凌漆》里的周星驰如果兼具裴楷的帅与凌凌漆的风流倜傥,晋武帝时期的某个街头便会有一妙龄女郎冲马路对面的男主角喊出这样的话——你以为躲在垃圾堆旁边我就找不到你了吗?没有用的,像你这样拉风的男人,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像一整座闪闪发光的玉山一样,那样的鲜明,那样的出众,那样的光彩照人。你那粗糙的眼神、满脸的络腮胡、滔滔不绝的口才,都深深地迷住了我……可是行有行规,你以为长得帅就可以不付过夜费了吗?不行的,拿钱来。

玉山一般的男主角目瞪口呆,眼中露出的是不知所措的迷茫。

八面玲珑的“玉人”

不过这样拒付过夜费而且被骂得不知所措的事大概不会发生在裴楷身上,因为裴楷不但长得帅,而且品行高洁,绝对不会赖账不还——更重要的是他思维敏捷,口才极佳,断不会被人骂得张口结舌。能反映其口才的最典型例子便是西晋建立之初,武帝司马炎曾在朝中占卜,以卦象确认王者世系之数,孰料所得卦象竟然是个“一”。武帝拂然不悦,以为只有一世,诸位大臣亦是相顾失色,口不能言。

裴楷急中生智,从容对武帝道:臣闻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他的解释出自《老子》及其注文,“一”是“数之始,物之极”,是万物的本原和归宿,《道德经》中亦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虽然卦象中的“一”不同于玄学中的“一”,但晋武帝惊诧中也没注意到被裴楷偷换了概念,与群臣一起叹服于其机敏和博学。不久武帝改订律令,更令裴楷在朝中朗诵并加解释,满朝文武再次为裴楷的口才而叹服,都从昏昏欲睡中清醒过来,宛如听到刘兰芳的评书——史称“左右瞩目,听者忘倦”。

如果说荣誉的最高境界是你离开了江湖,而江湖还有你的传说;喝酒的最高的境界是你还知道对方是谁,对方已不知道你是谁;那么讲话的最高境界,就是你不想说了,别人还想听。裴楷的“听者忘倦”,估计也只有当今的“中国合伙人”能与之匹敌了。

西晋王朝建立伊始便充斥着各种复杂的矛盾,不但外戚与司马诸王之间的混战终年无休,且文化冲突严重,儒学、玄学互相对立。身处于这样的时代,非但兼济天下、造福黎民几无可能,就算保全自身性命也是大有难度,只要稍有不慎,何晏、夏侯玄等灭门的惨案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因此裴楷小心谨慎,以暧昧的态度对待玄儒的哲学观,两派学者都不得罪;政治上同样暧昧,从不主动站队投靠哪个政治集团,以图在暗流汹涌的政治斗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种儒玄双修、兼而有之的风格最突出地表现在吊唁阮府的故事里。

狂放不羁蔑视礼法的阮籍在自己母亲病故后,公然违抗礼法在灵堂上饮酒、吃肉,甚至披头散发、叉开两腿盘踞床上。阮籍在灵堂上的肆意妄为引起了极大的争议,有人上书司马昭以“不孝”的罪名惩处他,也有人携酒带琴前来探望。

但裴楷的行为与这两类人颇为不同,他来到阮府,看到刚刚喝醉的阮籍仍然散发叉腿地坐在床上,但裴楷仍然依礼法作揖,上香,磕头,吊唁完毕转身就走。有人向他表示不解:阮籍如此不遵礼法,你为何还用符合礼法的规范来对待他?裴楷的回答极为圆滑:阮籍是世外之人,所以可以不尊崇礼制;但我是世俗之辈,只能遵从礼法。

除了用这样的方式明哲保身,裴楷还利用姻亲关系巧妙地多边下注,他将女儿分别嫁给了司马懿之子汝南王司马亮和征东大将军卫瓘之子,儿子则娶了晋武帝杨皇后之父、车骑将军杨骏的女儿。

与朝中大臣有了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玉人”裴楷可谓生活得八面玲珑。除此之外他还低调待人,在民众中拥有良好的口碑。《晋书》记载他生性宽厚,视钱财为身外之物,从不吝惜,常将车马器服转赠给生活困顿的人,还劝封国富庶的梁、赵二王每年出钱资助贫乏的亲族。有人不理解,裴楷解释道:“损多余,补不足,天之道也。”一次裴楷从兄王衍参观他新买的一座别院,王衍赞不绝口,裴楷索性将整所宅子都送给了他。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乎?

只是可惜裴楷费尽心血打造的联姻体系虽然让他在一段时间里活得如鱼得水,却在日后成为自己灾难的起点。在随后的八王之乱中,裴楷和他的姻亲们像一副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纷纷倒地,被推翻的第一张骨牌便是裴楷之子裴瓒的老丈人杨骏。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去世,弱智皇帝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司马衷为人痴呆不任事,遂由杨骏以太傅、大都督之名总理朝政。可惜杨骏虽大权独揽,却志大才疏,不善经营,不但执政严酷还刚愎自用,不纳良言,遍树亲党,疏远宗室。杨骏执政才一年,晋惠帝皇后贾南风便发动政变,将杨骏一党数千人,尽数诛灭。司马炎昔日占卜晋朝运数得了个“一”,今日终于应验了。

杨骏执政时,裴楷虽然与其有姻亲关系,但关系不和,所以自荐当了太子少师,安心教书,不再插手朝廷是非。可贾后对杨骏的政策是“夷三族”,这下裴楷躺着也中枪,在杨骏被杀不久,裴楷便与家人一道被押入大牢,静候处决。

一般人碰到这种满门抄斩的场景估计早吓得六神无主了,少数头脑清醒的才会冷静下来想办法求援——裴楷正是这么干的。他向狱卒要来了纸笔,淡定地写了数封情理兼备的书信向他在朝中的好友求援。玉山一般的裴楷坐在监狱冰凉的地上,虽面对死亡,但仍从容不迫,陪同的还有他两鬓苍白却戴着刑枷的母亲和扣着沉重脚镣的七岁女儿。很多年后无数国人面对危险远逊于此的玛雅人宣称所谓的世界末日,竟把市面上的蜡烛都抢购一空,相形之下,颜面何存。

侍中傅祗、太保卫瓘、汝南王司马亮都收到了裴楷从狱中送来的声情并茂的求援信,三人均大受感动,次日上朝都极力为裴楷辩护。贾后刚刚完成政变,立足不稳,不能不对三位重臣的意见加以尊重,于是就顺水推舟,只将裴楷罢官了事。然而他终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的次子,与王戎齐名的裴瓒(杨骏女婿),竟被乱兵所杀。但无论如何,保住性命的裴楷还是长舒一口气,心想以后为儿子娶媳妇时可得注意一下,不能一不小心把命都搭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有点让裴楷目不暇接了,他突然意识到不但娶儿媳有风险,就连嫁女儿也须谨慎——不久楚王司马玮奉贾后密旨,带兵杀死汝南王司马亮和太保卫瓘全家。刚好两家都娶了裴楷的女儿,只要不出意外,满门抄斩又是在劫难逃。

不过这次裴楷有了前车之鉴,面对险境倒更加从容镇静。他带领一家老小星夜入城躲在岳父王浑家,一夜间换了八个藏身之所,终于成功地躲过了司马玮几路人马的追杀。日后阿拉法特躲避以色列特工“摩萨德”追杀,也只不过一夜转换三个地方而已。熬过这个惊心动魄有如好莱坞电影般紧张刺激的夜晚之后,裴楷终于迎来了光明,楚王司马玮被贾后卸磨杀驴,身死族灭;而裴楷也由一名逃犯一跃成为中书令(副宰相),并与名臣张华、王戎共同负责朝廷的日常运作。

异兆,又见异兆!

惊涛骇浪过去,裴楷的日子已所剩不多。此时历经两次生死,又痛失爱子的裴楷深感宦海无边,福祸无常,于是决定抽身退出,连他的岳父都出面劝皇帝让他引退,可惜终未如愿。

不久裴楷家中厨子忽然发现一件奇事,米下锅后不是变成拳头的形状,就是化成血,有时还变成蔓青菜。《晋书·裴楷传》中这段“初,楷家炊黍在甑,或变如拳,或作血,或作芜菁子”的记载,在整个《二十四史》中都堪称奇事。家人大吃一惊,这难道是上天要带走玉人的前兆吗?

数日后裴楷果然病卒,终年五十五岁。但令他两次蒙难的司马氏诸王之间的征伐却并未止息——这只是一场漫长的乱世的序幕,很快演变成了历时长达十六年的“八王之乱”。至光熙元年(306年),八王中的七王皆已败死,东海王司马越最终控制了朝政,毒死惠帝,立晋怀帝,八王之乱才终于结束。但立国未久的西晋却在这场内耗中大伤元气,很快分崩离析。

不知若是裴楷泉下有知,会不会得出“适者也未必能生存”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