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帅气逼人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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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王衍:我只是大话多了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西晋末年身居宰辅之重的王衍有理由对汉哀帝的男宠董贤和自己的侄子王羲之心存嫉妒。

因为同样作为成语创造者,三人都有典故问世,其中董贤因与哀帝一觉睡出一个同性恋的代名词“断袖之癖”而千古留名,王羲之则在太尉派人来王府选女婿时袒腹而卧创造了“东床快婿”而百世流芳,相比之下王衍创造成语不但过程艰辛,工作量极大——往往需要跟人没日没夜地清谈到口干舌燥,远不是睡一觉那么简单——成效却颇不见佳,最终只创造出了一个“信口雌黄”。

雌黄是古人用来修改文章的“涂改液”,而王衍每与人清谈,出现错误被人指出时便立即改口,《晋书·王衍传》载“王衍妙善玄言,唯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而晋人孙盛所着《晋阳秋》则描写更加详尽:“王衍,字夷甫,能言,于意有不安者,辄更易之,时号口中雌黄。”

若是王衍认真了解董贤、王羲之事迹——虽然比他小了五十岁的王羲之此时距离出生还有时日——也许会认真地感叹一声,在创造成语这个领域——真的是选择比努力更重要啊。

少年衍的奇幻营销

王衍出生于着名的门阀世家琅琊王氏家族。

琅琊王氏是一个奇迹般的家族。它兴起于魏晋时期,始于因“卧冰求鲤”而孝名远播被《二十四孝图》收录的王祥,在东晋达到鼎盛,历晋、宋、齐、梁、陈、隋、唐七朝,经六百多年不但未见衰退,还一直保持了最显赫地位。东晋年间王氏势力最大的时候,朝中官员75%以上都是与其家族有关的人,时人称之“王与马,共天下”。南北朝时沈约曾说“吾少好百家之言,身为四代之史,自开辟以来,未有爵位蝉联、文才相继如王氏之盛也”。唐诗云“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刘禹锡流传甚广的《乌衣巷》中亦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两句,从此“王谢”一词成为豪门贵族的代表,其中的“王”,便指琅琊王氏。

王衍便出生在这样一个豪门望族之中,其堂兄是“竹林七贤”之一、投靠司马氏集团后高居司徒之位的王戎,因此王衍出生伊始,身上便笼罩着与众不同的光环。加上他如《晋书·王衍传》里记载的“神情明秀,风姿详雅”的长相,在魏晋这个重门第、重玄学、重风神仪表的年代,可谓具备了一切成功的要素,所以一出道便名满天下。

王衍在史书上的第一次亮相是他在总角之年造访山涛。作为竹林七贤中年纪最大、官也当得最大的一位,山涛在当时简直就是“名望”的代名词,若不知道什么是名望,只要看看山涛就知道了。他曾推荐好友嵇康来洛阳做官,但嵇康不但不领情,还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奇文以示决裂,但嵇康临死前却没有选择自己的亲兄弟托孤,而是将自己的儿女托付给山涛,还对儿子嵇绍说“巨源在,汝不孤矣”,便是明证。日后山涛果然尽心照料嵇绍,留下了“嵇绍不孤”的佳话。但山涛见了容貌俊美、风采出众的幼年王衍后也吃了一惊,不觉赞叹“何物老妪?生宁馨儿!”意思是哪个不起眼的老太婆,竟生下如此标致的孩子。后来“宁馨儿”成为专门用于赞美孩子的词语。

就像葛优说完“神州行,我看行”后移动用户数量大涨一样,王衍在这次奇幻般的拜访中得到山涛如此赞誉后也是名望大幅升高,两年后他再独身前往洛阳拜访时任尚书左仆射、车骑将军的羊祜时,已颇有成功人士姿态。面对德高望重、曾被陆逊之子陆抗高度评价为德量可与乐毅、诸葛亮相比的羊祜,王衍不但表现得不卑不亢,而且言辞清晰明辨,令众人十分惊异。

如果说这两场代言还只是无意间为王衍打了一通广告,那么随后王戎在晋武帝面前的经典广告词可谓为王衍做足了市场营销。晋武帝司马炎偶然间听到王衍名声,好奇地向王戎咨询其情况,问当世谁人可以跟王衍相比。王戎见皇帝问到自己的堂弟,顿时来了精神,沉思有顷,假装为难道:当今之世已经找不到可以跟王衍相比的人了,咱们只能从古人中去寻找啦!(“未见其比,当从古人中求之!”)无独有偶,当一千八百年后凤姐自信地宣称“向前三百年,向后三百年,总共六百年无人超过我”的时候,我们从中看到王戎式营销的影子,不同的是观众听凤姐说完无不哈哈一乐,晋武帝听王戎说完后却当了真。

信口雌黄我容易吗

在王戎的卖力宣传下,王衍的名声如同雪球一般越滚越远,远播四海,晋武帝的老丈人杨骏(司马炎武悼皇后杨芷之父)甚至打算将女儿下嫁于他。不过跟裴楷一样,王衍也鄙薄杨骏为人,耻于与其结交,于是装疯数月,才总算让杨骏打消了嫁女计划。

就像凤姐在名声见涨之后频频现身于各大电视台并侃侃而谈一样,得了名声的王衍也活跃于各大辩论场所,慷慨激昂地谈论纵横之术,一时粉丝甚众。需要说明的是,公元3世纪中叶社会上流行清谈玄学,士族名流相遇则对坐口谈,内容一般是老庄周易,众人皆以驳倒他人为能事,此即所谓“清谈”。

清谈之风始于魏晋正始年间。嗑药的祖师何晏喜好老庄学说,与夏侯玄、荀粲、山阳人王弼等人一道竞相讨论玄理,崇尚虚无学说,认为儒家《六经》是圣人的糟粕。因何宴依附曹爽等人,权高一时,天下士大夫争相效仿,惟恐落后于时尚潮流。到了司马氏代魏,上流社会更视清谈为高雅之事,在他们的普遍参与下,“清谈”成为时尚,《世说新语》多有记载。以帅知名的卫玠亦是清谈高手,他在与王澄坐谈时令后者绝倒三次,遂产生“卫玠谈道,平子绝倒”的着名典故;日后卫玠更因在与乐广的清谈中表现突出,乐广敬佩之下不禁冲动,硬是当场就决定将女儿嫁给他。

王衍坐谈时好论纵横之术,因颇有苏秦、张仪之风,人皆以为其有治国安邦之能,恰值边境多事,朝廷于泰始八年(272年)下诏官员推举能安定边疆的人才,便有人推荐王衍出任辽东太守。一看要动真格的,王衍的表现与清谈时就天差地别了,他赶忙找了一套理由拒绝赴任,且从此闭口不论世事,只做清谈,雅咏玄虚。

在一场接一场的清谈中,王衍长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

如今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像这个城市里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忙着挣票子,买房子,换车子,娶妻子,生儿子,如王小波所说的:生活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但如果时光倒流到公元3世纪后期的琅琊,我们就会像当时的晋朝百姓一样,时常看到同样二十多岁、端庄清秀的王衍手持白玉柄的麈尾(用麈的尾毛做的拂尘,闲谈时执以驱虫、掸尘的工具),露出与玉柄一样白皙的手臂,面对熟悉或者陌生的清谈爱好者们侃侃而谈,就像百家讲坛上的于丹一样。而每当其前后矛盾之处被人指出时,王衍便会马上改口,时人因此称之“口中雌黄”。当然是否有人因为受不了王衍的信口开河而愤怒地走上前去将他轰走,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因为无论是《晋书》还是《世说新语》都没有记载——但一千七百多年后于丹在北大瞎谈昆曲被人轰到下台,却是确有其事。

影帝?影帝!

尽管不时出现“口中雌黄”的场景,却并没影响王衍在清谈领域的成功,他手持白玉柄麈尾、好似林间清风的形象很快被无数名士效仿,王衍面对迎面而来的美誉也不免自美,常常自比为春秋名士子贡。

子贡是孔子言语科的高材生,当年他出使齐、鲁、吴、越、晋,游说五国国君,使得孔子的鲁国免于战火,而其余四国一片乱战。王衍虽也精于辩论,但讨论的并非富国强兵之策,也不是纵横捭阖的外交谋略,而是缥缈虚幻的老庄哲学。在辞去辽东太守之职后他先后任太子舍人、尚书郎、元城县令,后来甚至官至中书令,“身居宰辅之重”,但任职期间虽处理官府事务,却还是终日清谈,不务正业。

好在这样的官员只是少数,与王衍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与他一样容颜如玉、巧于辞令,却不同于其空言荒诞,而是直言敢谏,针砭时弊的裴楷。晋武帝曾向裴楷垂问当今政策的得失,他立刻回答:现在晋朝之所以还不能同尧舜时相比,就因为有像贾充这样的人在!须知贾充当年因指挥刺杀魏皇帝曹髦而被司马家族视为心腹,立晋之后,更是晋爵鲁郡公,官居尚书仆射(相当于宰相)。裴楷为国家计,甚至不惜得罪这样权倾朝野、位极人臣的人物。

裴楷因与杨骏、卫瓘等人结为姻亲而使自己在八王之乱后陷入被动,用亲身经历证明了虽适者也未必能生存的道理,改写了达尔文进化论的结论。不过裴楷虽屡处险境,逃生靠的却是自己的机智与镇定,相比之下王衍的逃生术就显得低贱多了,而且在贪生怕死方面也做足了表率。

王衍的遭遇同样源于联姻。

王衍曾将幼女嫁与愍怀太子司马遹为太子妃,不过元康九年(299年),贾后诬陷司马遹并废掉了其太子之位——另一位大帅哥潘安在这场废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正是他为司马遹量身定做了一道催命符——接到消息的王衍非常害怕,为求自保,他立即上表请求司马遹与其女儿离婚。不过这并未让他成功度过危险期,一年后赵王伦废杀贾后,王衍因上表离婚一事遭到弹劾,并被惠帝下令禁锢终身。次年司马伦篡位称帝,王衍被提前释放。但王衍素来看不起司马伦为人,加上知道司马伦是个草包,迟早失败,担心司马伦找他的麻烦,想到当初为了拒绝杨骏嫁女而不惜装疯的经历,一声长叹之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那就是……继续装疯。

装疯是个技术活,七百年前的孙膑用过,一千一百年后的朱棣也用过。朱棣“靖难”起兵前为迷惑建文君臣而突然发疯,不但在大街上大呼小叫,夺人酒食,胡言乱语,甚至六月天气围着火炉仍然喊冷,在宫中也要拄着拐杖行走。不过这对演技要求较高,而且王衍也不可能知道朱棣其人。思量之下王衍决定学习为了迷惑庞涓而装疯的孙膑,好处是只要道具选择得当,很容易演得逼真——孙膑选择的道具是猪屎,方式是把它吃下去。王衍下不了口,最终选择的道具是个婢女,方式是用剑将之砍死,配以若干大呼小叫,反正动口之事是王衍专长,干起来轻车熟路。

司马伦派人来看,最终得出结论:这次王衍真的疯了。

我很好,只是大话多了一点

不过多年以来,无论王衍如何风流倜傥高谈阔论,如何仕途顺利官居高位,当年山涛对自己的评语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山涛见到幼年王衍后,赞叹完“何物老妪?

生宁馨儿!”后又加了半句“然误天下苍生者,未必非此人也”。

现在王衍开始用实际行动证明山涛所言不虚了。

延续了十六年之久的八王之乱终于因为八王死了七个,仅剩的一王没了对手而在光熙元年(306年)落下帷幕,东海王司马越成了最后的赢家,掌握了朝廷大权。

长达十六年的战乱使中原地区尸横遍野,周边少数民族也趁纷纷立国,趁中原空虚,长驱直入。作为暂时的胜利者,司马越赢得了满目疮痍的河山,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自己虽是司马氏皇族,却属远支,号召力十分有限。他不得不考虑联络关东的士族名士,利用他们的社会地位和实际力量来巩固自己的统治。

司马越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在星散的名士中找到一个影响力大、号召力强的人物作为自己的宰辅,这样才能说服其他名士前来归顺。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当时享誉全国的名士王衍,于是很快将之升任尚书令、司空,次年改任司徒。如果此时王衍作文谈论自己的感想,恐怕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标题便是《巅峰时刻》。

可司马越却在正确的时候,选了错误的人。

王衍虽官至司徒,位居宰辅,但脑中日夜思考的并非治国安民,而仍然是如何自保。他看出中原时局已经病入膏肓,断无前途,于是向司马越建议:中原已经大乱,我们应当依靠方镇,要选用文武双全者任职地方首长。(《晋书》:“中国已乱,当赖方伯,宜得文武兼资以任之。”)得到许可后立即分别任命两个弟弟王澄、王敦为荆州、青州刺史,更向二人夸口:荆州有长江和汉水天险,青州又东临大海,你们二位出镇地方,我留在朝廷,内外结合,可以称得上狡兔三窟了!(“荆州有汉江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为三窟矣。”)王衍此语在当时广为流传,其自私自利的本质开始遭到有识之士的鄙视,日后更被写入《晋书》,虽历千载,骂名依旧。

如果王衍晚生一千六百年,就会有幸在大学的课堂上学到《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而了解“事实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真理。不过不学也没关系,王衍很快就从实践中发现了这一点——晋朝的外部局势也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了:但见匈奴刘渊横行河东,羯族石勒骚扰中原,汉人王弥四处流寇,中外交通即将隔绝。和异族武装相持了几年,晋室虽偶有胜绩,但声势却更加衰弱,东海王司马越面对窘境,惊惧交加,在率兵出击石勒途中愤懑而死。

晋怀帝永嘉五年(公元311年),一支凄凉绝望的队伍向东方艰难地前进,他们是要护送司马越的棺柩归葬东海。王衍被推为主帅,却无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脸上笼罩着惨淡的愁云。

司马越去世后,众人推举以太尉身份担任太傅军司的王衍为大元帅,王衍早年为了避祸而拒绝出任辽东太守的毛病又犯了,要把元帅之职推让给襄阳王司马范,情急之下说了心里话:我年少时就没有做官的愿望,然而积年累月,升迁到现在的地位。如今情势危急,怎能让我这样一个没有才能的人来担任统帅呢?

不过这次王衍的好口才并未生效,司马范亦坚决辞让,王衍无奈之下只好就任,与司马范等共同率领军队护送司马越灵柩回东海国安葬。石勒知道司马越死讯后领兵追击,很快击溃晋军,并将王衍等人生擒,令俘虏环坐帐前,询问晋朝何以失天下。

成语创造爱好者王衍面对石勒问话,又想重拾自己败军之际暂时淡忘的清谈雅兴,说不定顺便还可以创造一个“谈笑风生”的成语。日后再与人清谈,也可夸下海口:哪个高手我没见过,羯族的石勒,水平不知道比你们高到哪里去了,我也跟他谈笑风生。

于是与石勒侃侃而谈,详述晋朝衰败之根由,先夸石勒文成武德,应该一统江湖,自行称帝,完全失去节操。再称自己并非决策者,将责任推诿了个一干二净。

石勒虽素来欣赏王衍风采,不过此时面对其卑鄙嘴脸,仍旧忍不住拍案而起:你名盖四海,身居重任,少壮登朝,至于白首,怎能说不谙世事?破坏天下,正是君罪!王衍清谈一世,几无敌手,然面对此话竟不知如何应对。

是夜月明星稀,王衍在小院内仰望星空,想到自己五十六岁短暂生命里的种种不堪,不由思绪反复,羞愧交加。突然星空变暗,似乎有物遮挡。他环顾四周,发现由大石垒起来的墙壁正朝头顶砸来。王衍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压抑令自己无处躲藏,还没来得及叫出声来,便被压死在石勒派人推倒的颓墙之下。临死前他的眼前似乎闪现出无数个在清谈中败给自己的对手的面孔,清晰到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