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学生尽皆目瞪口呆,心想这在晋国地位超然的太学果然不是一般地方,这里的教习果然不是一般人。
大概过了半晌,一个声音从坐在中间的一名瘦弱不堪的学生的嘴里蹦了出来,打破了书舍里的宁静。
看着身着黑色长衫,乌发随意束起的林夜出现在门口,那个学生站起身来,对着林夜拱手作揖,行礼致谢。
他叫陈青,昨日在御科考试中差点被暴躁的军马踢伤的那个学生就是他,当时精神恍惚,等到回过神来欲向救下自己的林夜道谢之时,却发现对方早已没了踪影。
昨日石坪之上众人就已经知道了林夜是太学的教习,只是很疑惑为何礼科教习会在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将课堂让了出来。
看着学生们疑惑的表情,林夜微微一笑,托起长衫,迈着脚踏入了学舍里。
因为坐的比较靠后的缘故,当林夜走到讲台上那方书案前的时候,萧电才从昏睡的状态中醒来,问旁边书案上的周虎,低声道:“怎么换人了?”
虽然突然的情况让学生们无法理解,但既然还在上课时间,自然还是接着上课。
“先前郑先生说,礼就是规矩,人无礼,不得立。我不是很赞同。”
林夜微笑着,视线从左往右,在每个学生的身上扫过,接着说:“礼,还可以是道理,常理。”
话音刚落,书舍里忽然想起一道极不赞同的声音:“先生,我朝以武立国,靠的就是个规矩,不知先生又是从何将礼解释成道理的?”
太学规矩课堂上可以提问,所以这名学生的质疑倒也正常,但这毕竟是开学第一天,更何况讲台上是新来的教习先生,所以书舍里的气氛骤然变得有些怪异。
太学讲究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能入太学读书的学生有很多普通百姓家的儿女,但敢在第一堂课上便对教习先生提出质疑的学生,必然家世不凡或者自视不凡,此时站在书案旁的那名发出反对声音的学生就是朝中那位礼部尚书的独孙,周虎。
大概是因为林夜的话与周虎从小受到的熏陶有相违背的地方,这才起身反驳。
书舍里安静的有如流向城外的那条流晶河,看似平静,却不知有多少鱼儿在其中游着。其他学生被突然变化地气氛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知台上那位新来的教习先生会生出怎样的怒火。
与这紧张的气氛相反的是,林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而他的内心也如他的表情一样平静。
他看着周虎,说道:“依你之见,以武立国,无规矩不成方圆,人生活在世上,事事皆要遵礼而行,是吗?”
“不错。”周虎的头微微抬着,显得有些骄傲。
“愚蠢!你可曾想过,太宗皇帝在建国之时,靠的是什么?是武力,如若像你刚才所说,凡事皆要遵礼而行,那岂不是在两军对阵之时要先拱手作揖,嘘寒问暖之后才能上马作战?”
“人一日三餐,难道在购买食材的同时需要思考这是否合乎礼制?难道不觉得这根本没有必要吗?”
周虎的脸色微微发红,但依旧站在原地,微怒问道:“那这与先生你说的礼是道理又有何关?”
林夜微微一笑,接着说道:“先前便说过,我朝以武立国,武力是一种手段,既然上了战场,那就该奋勇杀敌,这是道理;人一日三餐,想吃什么便买什么,这是常理;从广阔意义上来说,这些都是‘礼’,单单以律法修订的礼制为礼,以偏概全,这是错误的。”
“律法修订的礼制并无错误,它适用于绝大部分事情,人活在世间不可尽皆依照律法修订的礼制而行,更应与古代先辈所传下来的道理相结合,方为‘礼’。”
周虎的脸变得更加的火热,原本渐渐升起的怒火也被林夜的一番话所浇熄,身上的骄傲也被羞愧所代替,有些失神,呆呆的坐回了书案后方。
林夜不紧不慢,接着说道:“作为当朝礼部尚书的独孙,你自视不凡,认为对于‘礼’自己已经理解透彻,郑先生所言对你来说不过是画蛇添足,所以你无心听讲,但你可知道,就连你家中那位尚书大人在陛下重修礼制之时都要来请此教郑先生,你又有什么资格无视郑先生的言论”
就像是在极冷的寒天,被人用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周虎此刻只感觉到冷入骨髓。
...。
...。
午时准点下课,书科教习先生腋下夹着墨卷,一吹颔下长须,目不斜视走出书舍,书舍里的学生稍一错愕然后瞬间炸锅,纷纷聚在一处议论礼科课堂上那一慕,议论着太学新来的年轻教习先生果真不是一般人。
警入散离第四声钟声响起,学生们从各自书舍走出,因为住校的缘故,萧电匆匆赶往灶堂,与军中食物相比,太学的灶堂实在有些太好了,尤其是那在军中难得一见的鸡腿。
然而未等萧电离开石坪,周虎就从后方追了上来,用力拍了拍他的左肩,说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那里的食物一定比灶堂里的好。”
周虎的心情早已回复平常,不等萧电开口拒绝,就拉着他往院门赶去。
院门处早已停满了马车,在找到自家马车招呼萧电上车后,便命车夫扬鞭,马车渐行渐远,朝着城西而去。
从书舍讲完课后,林夜便径直回了房间,坐在门前的石凳上看着竹林随秋风摇曳,桌上的茶壶已经倒空,此时此景,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都是在等人。
自从昨日醒来后,傅荆就出了太学,他那早就深入骨髓的阴冷,让人避而远之,除了林夜没有人知道他不在太学里,也没有人会去关注他在不在太学里。
林夜确实是在等人,他在等傅荆,他要去找一个人。
竹叶发出的沙沙声中夹带着脚步声传来,傅荆从竹海中走出,走到林夜的身旁轻声说道:“已经准备好了。”
林夜将手中茶杯里仅剩的一点茶水倒入口中,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视线穿过竹海看着西方那渐落的夕阳,仿佛在看着一个垂暮的老人即将死去,眼神里充满了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