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学正式开学授课,除开像周虎这样有家中马车接送的学生之外,大部分都不愿意来回奔波,选择了长期住校。
天刚蒙蒙亮,十余辆马车就已抵达太学门口,学生们纷纷下车,互相揖手行礼寒暄,那道并不如何起眼的老旧木门之前,早已围着很多昨日一同进考场的住院生相迎,清静的院门左右顿时热闹起来。
年轻的学子们统一穿着太学的青色左襟袍,男生系着黑罗头巾,女生则是用乌木簪将黑发栊起,与石林假山简拙木门一衬,显得格外清爽,再配上青年人脸上特有的蓬勃朝气,迎着东方初生的朝阳,一股叫做青春的气息四处散开。
太学深处的钟声清幽响起,学生们不再交谈,在晨光中穿过石林假山走进回廊,青色学服被晨风拂起一角,头巾和发髻攒动渐分,竟莫名生出几分出尘之感。
林夜独自从灶堂走出,在朝阳中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这幕画面,心头微微一动,并未加快脚步,而是愈发仔细的打量四周的那些寻常书屋建筑。
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带他来过这里,当时他并没有机会仔细感受此间,而昨日他作为一个观看考试的看客,心思又是放在观看考生考试的过程上,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竟是没有认真端详过——太学给人如此浓郁的出尘之感。
可为什么从当年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这里有什么特异之处?
萧电也是这么想的,几年前的他并不知道太学是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兽鸟的味道应该如何辨别,羽箭的飞行轨迹怎样计算,直到西境城里的三皇子替他报名之后,他才开始对太学逐渐有了一些认识,比如那些辉煌的历史、无数的前贤大名。
此时他已经孤身一人走过回廊,穿过了假山石林,远离了正楼,走在一条晨光尚未洒入的巷道之中,巷道前方不远处便是热闹的书舍,可以隐隐听到学生们兴奋的呼朋唤友议论之声,而这条巷道里却是非常安静。
安静的巷道里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昨日你的考试成绩很好,实力和运气各自参半,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落榜,会怎么样?”
听着这声音,萧电神色不变,袖中右手确实猛地绷紧。常年在军中磨砺,对于任何突然的情况都会在本能里判定为危险,但当看清说话之人正是昨天在石坪上替自己解围的教习先生后,心中却变得更为紧张。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夜,所以才会变得紧张,揖手行礼后,他看着不远处的林夜摇了摇头。
林夜不知不觉得也走到了小巷里,看着萧电接着问道:“你相信命运这东西吗?”
还在西境的时候,萧电就常听军中的老人说起“命运”这种东西,时间久了,自然也变得相信了起来。
大概是西境常年缺水的缘故,他那一头黑发微微有些发卷,但他的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眉眼显得格外清楚,脸颊上的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萧电点了点头,说道:“军中的那些老人常说,一个人的命运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我从小父母双亡,将军见我可怜把我带到军中,大概这就是命运吧。”
看着面前的萧电,林夜就好像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然后他面色平静地说道:“曾几何时我也跟你一样,认为一个人的命运都是由上天注定的,可后来我才明白,从来就没有命运这东西,没有什么事情是一早就被注定的,生死也好,贵贱也罢。”
林夜走后,萧电站在巷道里,站了很长时间,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说上这么一番话,然后他低头想了想,发现怎么也想不明白,于是决定不再继续去想,摇了摇头向众生喧嚣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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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普通意义上的第一堂课是大课,学生们集中在微凉的石坪上,满怀憧憬的听着曲亭的训话,想象着今后两年或者是三年间的生活。
如同入院时那般,太学的课程内容也分为六科,八十名新生被分为两个书舍,每日上课时间由清晨到午时,看似时间不长,但中间没有任何断续休息。
午时过后,学生们便可自由活动,可以自行选择留在太学自习,或是出院门去京都西城里花天酒地。
太学的纪律要求很宽松,以深处那道钟声为号:第一声钟响为警,第二声钟响为入,第三声钟响为散,第四声钟为离,入散之间便是学生们在书舍里学习的时间,太学要求学生在这段时间内专心听课,可以提问但严禁喧哗。至于值日打扫之类的事情,完全不需要学生去操心,朝廷每年花费重金在太学,不知聘了多少扫夫煮妇。
接下来便是分班,采用的手段是最简明公平的抽签,根本不理会考生的世家门阀,也不在意入院试的成绩。太学共有六个书舍,其中甲乙丙丁四个书舍已被早年入学的学生们给霸占了,剩下的只有戊已两个书舍。
去坪侧教习室取回专属自己的书册典籍,萧电随着人流盯着掩雨廊上的木牌找到了已舍的房间,看着里面那些如画明窗,如纸白墙,想着今后数年自己便要在这个地方度过,他的心中竟是有些怀念在西境军中的生活,深吸一口气平静心神,抬步迈过那道高高的门槛。
“萧电!坐这儿!”
书舍里响起一道惊喜意外的声音。
萧电愕然抬头望去,只见宽敞的书舍后排,周虎正兴奋地向自己招手,脸上看上去有些苍白。
作为礼部尚书的独孙,周虎的人品向来极好,结交朋友不分贵贱只看自己喜好,此刻在书舍里对着萧电如此热情,其他的人倒也不意外。
萧电怔了怔,向后排走了过去。
虽说太学之内诸生平等,昨日还听说陛下当年微服前来就学,也与普通贫民学子并排而坐,最后虽然被那位大学士发现驱赶出去,但这也足够说明太学的确是有教无类。
放下沉重的书册典籍,他看着周虎苍白瘦削的脸颊微微笑了笑,周虎咧开有些发青的嘴唇笑着说道:“既然被分到同一间书舍,我们便是同窗,你也不必在意家世身份的问题,这里也没有人会在意那些东西。”
周虎的话打消了萧电心中的顾虑,他开始尝试着和周虎说起自己在西境军中发生的事,周虎从未听过军营里的故事,显得很有兴致,周虎也将这京都城里某处的美妙事物讲给萧电听,令萧电心中无比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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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声响起,负责讲解礼科的教习先生一连严肃的走了进来,书舍内骤然变得安静无比,那些青春跳跃的鸦和雀不知飞去了哪里。
“礼是什么?这是一个很宽泛很宏大的命题。《论语》里说道:‘不学礼,无以立’,礼就是规矩。人无礼,则手足无所措,耳目无所加,进退揖而无所制...”
礼科教习先生的年龄约有六十几岁,说话速度极为缓慢,吐字非常清晰,讲课内容倒也算有条理。台下各方横直书案前的学生们听的极为认真,然而萧电却早已是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双唇间吐出字眼越清晰,他越觉得脑海里那些瞌睡虫越宠越大,越无法抗拒。
而邻座的周虎,则是用手撑着脑袋,视线穿过窗户看向外面,不知道在想昨晚醉月楼里的哪位姑娘,对于教习先生的话丝毫不感兴趣。
紧接着书舍里发生的事情,把萧电从这种昏昏欲睡的绝望之中拯救了出来。
礼科教习先生的声音突然之间消失了,对着门口微微点头后,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书舍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