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个春季,牧羊人每天的生活都会围着羊群和小羊羔转,凌晨、午后或半夜,可能是圈里圈外,也可能就在放牧的路上……这些小东西会在任何时候来到这个世界上。刚出生的小羊羔,最担心的是被大羊踩死或冻死,一般是捡起来先抱进屋里,放在灶火一边,用毛巾擦干净,再用毡片或衣服包裹起来,有时候直接塞进被子里用人的体温捂,结实一点的小羊羔几个小时之后就能在一炕纵横的被窝儿间来回蹦了,咩咩地叫到天亮。体质弱的羊很让人操心,喂水喂炒面稀糊,最后还不一定能活下来。死了的小羊被放在屋外,我发现哈斯木·达吾提的狗抓野兔、旱獭和山鼠吃,绝不会去碰一下小羊羔。通常,死一只羊羔不会让人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但肯定会有一只羊失魂落魄好几天。不吃不喝,勉强被吆着随羊群放出去,腿的迈动会慢好几倍,不得已留在圈里或圈外,你会发现那只羊注视着山外的某一处久久不会动一下。
库尼黛尔的早晨延续到晌午,挤过奶再由每一只小羊吃过奶,羊群开始出圈。我站在一个高点,尽可以瞭望整个景观。羊群涉河钻过一片树林向西面的一条峡谷移去,哈斯木·达吾提不时吹一声口哨吆喝跑散的羊归群,我非常意外地发现他的头顶到身后吊坠着一个一米见方的白垫子,对此物,我唯一能想到的作用是走累了能铺在地上休息。
羊群继续向西面的峡谷移动,山势渐渐抬升,坡度陡立,羊群亦如蚁阵。峡谷走到尽头,被一座裸山截断,隔着很远,仍能看到裸山岩壁的锋面、岩沿儿有残留的雪。通常,这种地方留不住雪,一定是雪的密度很高,并伴有大风,呼啦啦地席卷而来,最后留下一点痕迹。这样的地方一定很高、很冷,很难想象,这就是库尼黛尔羊群能吃到草的地方。
走到峡谷尽头,羊群继续向前移动。我初以为有一个草窝子在牵着羊过去,等整个羊群走完了,发现不对,才意识到峡谷的尽头一定有一条北向的峡谷相接,整个峡谷豁然打开,得到更大、更多的延伸。
帕米尔山地的湿度肯定比塔克拉玛干沙地周边高,只不过上下落差大,一场雪在山顶惊天动地,能吹掉累垛的巨石引起雪崩和泥石流,山脚下却波澜不惊,没有一丝痕迹。羊群走过,开始有踩着树叶的一片细碎声音,再过去就进入了铺盖着一层细雪的坡地,走过会留下一片凌乱的蹄印,这成了我后来追寻羊群不至于走失的路标。
追寻羊群的路不好走,从海拔2800米逐渐抬升,最后达到3500米左右的高度,这个落差需要足够的肺呼量,也需要腿上有足够的耐力。等我追上羊群,已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落在地上的雪显然更厚,植被的种类中已没有柳树,更多的是麻黄草、沙棘和野蔷薇,两壁山崖的避荫处,我第一次看到了东部帕米尔高原很少见到的柏树。追上哈斯木·达吾提,我才弄清楚他背的垫子确有铺在地上供人休息的作用,但主要是为了装小羊羔儿,“垫子”撑开就是分里外层的一个超大口袋。在整个接羔子的季节,帕米尔高原的所有牧人每天都会背着这个口袋,以备随时会有小羊羔儿在放羊的路上出生。
背着大口袋的哈斯木·达吾提这个时候看上去很怪诞,戴着塔吉克人的吐马克(皮帽),兜着下巴又围了一块儿花头巾护着脸颊,闪出他家族的一双超大耳朵,也使他高凸的颧骨和倒垂的一只大鼻子更突出,这是他和他家大部分男人的面容都与荷兰画家凡·高格外相像的家族特征。但是,让我有所触动的原因并不是哈斯木·达吾提形象的变化。帕米尔高原的风雪沧桑,使人意识、心理和行为中的所有虚饰已变得清淡,转而会在只与生存、只与性情终极发生关系的层面投注心力,这正是帕米尔高原一个男人所要经历的成长过程。完全能想象得到,今天浑身莫合烟味和汗腥气儿冲鼻的哈斯木·达吾提,在他女人的心里,在他儿女的眼里和在他家族延续的关照之下,都已如同一座山。
哈斯木·达吾提每天吆着羊群放牧,一般会在几个草场之间轮转,这与帕米尔高原草场稀缺的现实有关,而这个季节,又是草场最乏力的时候,河水冰结的气候和不时下的雪都使草无法生长,地面和坡地上只有上一年枯萎的草叶草茎让羊啃,最后,羊只能刨草根吃。每每看着羊在砾石之间和雪窝子里以狗最擅长的方式找草吃,一时让人感到整个庞大高原正显出与其极不相称的一种稀薄质感。实际上,就是在同一片牧场,也不可能持续放牧,草情有限,也是为了不至于薅尽草根,羊群徐徐缓缓地过去,走到头儿也就该往回吆了。
在羊群外出还没有返回之前,这一年陆续出生的小羊羔在圈里撒欢。冬日的暖阳使圈里圈外一片透亮,这天早晨刚撒的一捆干草透着上一季留存下来的清新草味儿,圈里每天最动人的一幕就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只等拉里克·巴若提努翻过栅栏。
小羊羔围在拉里克·巴若提努的身后身前跑或跳,挤在最近的距离让她喊一声、摸一下。拉里克·巴若提努走过会吆喝一路,听着是骂或嗔怪,实际上是稀罕和疼。每只小羊羔一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常不是生它的妈妈而是拉里克·巴若提努,再加上每天圈里圈外地忙乎,小羊羔对拉里克·巴若提努的熟悉程度绝不在一只老母羊之下。等拉里克·巴若提努一蹲下,小羊羔那个疯哦,搭起小蹄脚纷纷往她身上蹿,拱她的头发拱她的脸,推都推不开。这个时候,拉里克·巴若提努会攥着奶瓶子,灌着稀面糊抱着小羊逐个儿喂,不时亲一口,或者把一坨豌豆青稞的混合面团捏成小面蛋儿逐个儿给小羊喂,小羊羔这个没吃够那个窜过来,细碎的一片叫声中夹杂着拉里克·巴若提努不时的笑声和责怪,那情景有达·芬奇、安格尔或拉斐尔笔下所有最古典画面的温馨意蕴。
库尼黛尔圈边的冬日有暖季的和煦绵长,几只小羊羔在围圈的栅栏上下跳跃,那个意象就是音符在线谱上的游动。谁能解这世间唯美的乐句呢?
情景单一,动机天然,竟无一字可说!
我第一次在最近的距离注意到每只小羊羔都有各自不同的个性,两极反差很大。其中,最调皮的都让人吃惊,竟会蹦出圈外跳在一块大石头上瞭望很久。我就有些疑惑:
这个小东西真的会有意识地“瞭望”吗?
后来,我曾有一次躺在晾晒的一垛树干上小睡,听到有一片细碎的声音贴近,然后就蹬踩在了我的身上。我没有动,眯着眼看去,有七八只小羊羔踩在我身上,扣子、绳儿、衣裤边角……后来是我的鼻子和眼镜,凡是凸起的或吊坠的,它们都感兴趣、都会咬。那一瞬,我内心历经沧桑最柔软的一部分被触动、被打开,我闭上了眼睛,能感到眼角有隐约的潮湿,心境和想象都已在遥远。
几天之后,我从库尼黛尔又回到了穹托阔依。远远看到了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房子和陆续迎出来的人,有归家的感动。进了门,像是猛地被推搡了一下,这个季节让我久久疑惑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气息在一瞬间达到最高强度猛然袭来。不用询问,婴儿的哭声告诉我,这一家的又一个小生命诞生了,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的妻子阿尔祖别给姆·北尤布乃克比预产期提前近一个月生下了一个男孩儿。
作为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所给予我的一种特别待遇,新生儿的命名仪式被推迟了一周等我回来。女人们给新生儿洗了澡,烧了杏仁儿碾碎、碾出油,然后涂抹在新生儿的脸上,小东西抻着小胳膊小腿儿一直在哭喊、在挣扎,坐在炕边的老吾守尔·尼牙孜一直絮絮叨叨地哄着,这已是他家族第四代的第九个重孙。
生活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能够让他们心灵深深被撼动的事,一是有人逝去,一是新生命的诞生。这里没有全世界普遍发生的交通事故、食物中毒和普及率最高的流行疾病(艾滋病、禽流感等),生死最敏感的参数,人生的悲喜两极,都与生存环境直接相关,清晰地显示出生存的严酷实质,才会有超过人生琐碎层面的大悲或大喜。这一年,在孙子出生一个月后,距穹托阔依一天路外阿孜尕拉的女儿莱莉·祖木来提又为祖木来提·吾守尔增添了一个外孙。五月间,托库子布拉克的女儿阿丽玛苏里坦·祖木来提回到了娘家,由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夫人古丽仙·玛热买提罕接生,又一个外孙降生。
照塔吉克人的习惯,新生儿出生一天后就会由家里直系的祖父或父亲起名,老吾守尔·尼牙孜是曾祖父,他的长寿背景对新生儿有祈福和祝寿的双重含意。念了长达近半个小时的“艾赞尼”(以祈颂与祷告方式来表达祈福与祝贺的仪式),老吾守尔·尼牙孜为新生儿取名为:
敏夏·买热买提江。
据老吾守尔·尼牙孜说,这个名字取意是纪念家族中不久前去世的一位亲戚。
当我携着库尼黛尔牧场清冽的风一脚踏入穹托阔依,屋里截然不同的气息反差巨大,而怕孕妇受寒特地生的火更使这种气息有了足以将人砸倒的浓度,让人本能地确认这种气息与孕妇的生产有关。仔细辨认,又觉得不是全部,让我疑惑长久不得要领,直到后来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女儿从托库子布拉克回到穹托阔依待产,让我再次见证了一个塔吉克女人生孩子的过程。
在东部帕米尔高原的遥远边地,一个即将临盆的塔吉克女人,在她需要准备的诸多事宜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将羊粪晒干碾碎,再经孔眼细密的箩筛出来待用。你绝对想不到,在每天女性卫生巾占去近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屏幕广告的今天,帕米尔东部边缘的女人普遍使用的例假产品仍是过去人们俗称“马肚带”的月经带,有时也会用羊毛、驼毛或牦牛毛替代,没人使用棉质卫生巾,绝大部分妇女甚至不知道天下有棉质卫生巾这件事。我无法在最近的距离目睹一个女人生产的全过程,仅能凭经过箩筛的细匀羊粪判断,在妇女生产的时候,这些羊粪将被大量使用。
很难想象羊粪细密地铺满大炕再被一个妇女生产弄得一片狼藉的情景,有一点可以肯定,羊粪的柔软性和吸附功能决定了它在妇女生产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只是不知道,这些吸附了产妇大量流血的羊粪最后会被怎样处理,等到我能够进入母子平安的屋子里,确切能感到的就是掺和着浓重血腥气的羊粪味儿经久不散,遥远、冷峻的高原便因这世界的一角而被感动,云垒巍峨,无限怜惜,帕米尔高原温情迷蒙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