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弥扬的天空之下,穹托阔依草甸看上去一派沧桑沉厚。大河喧嚣的背景有云层的辽阔,仔细听,还能听到泉眼溢流的小溪那细碎、精致的写意。由这些小溪汇集的一片水面周边镶嵌着一圈透亮的冰沿儿,这个时候,这些冰沿儿明显变得薄了,在正午的阳光下,能看到冰沿儿的底面有滴滴答答的水珠掉落。水边去岁的衰草枯黄,可见野鸭脖颈上一圈金黄间有紫绿的羽毛隐约闪烁其间。
每天出入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家,总觉得有股子刺鼻的异味儿。仔细分辨,似乎是蜷在房屋四周的牲畜、孩子尿湿的衣裤、泡在木盆里的酸奶疙瘩、久贮霉潮的皮子、汗和塔吉克人的鞘乌勒(一种手制皮靴)……什么味儿都有,但又都不是,这让我极感疑惑。
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是祖木来提·吾守尔唯一的儿子,除了在乌鲁木齐几年的就学经历,能用汉语交流也是他每天来看我的原因。闲聊之间,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告诉我:
他的老婆要生孩子了。
多年前,大学即将毕业的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曾经找过我,希望借我的影响能在乌鲁木齐找一份工作。这个愿望一旦实现,可以想见,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的人生轨迹将会完全改变,最终将告别塔吉克人在高原上世代延续的生活。这件事未能遂愿,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还是回到了穹托阔依,短短几年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再加上即将出生的一个,以他30岁不到的年龄很快已是一个五口之家的丈夫,顿让人感到人生与时间双重质感的负荷,让人唏嘘!当不止是一双眼睛在你的背影中看着你,你的生命会有一种天然的厚度并因此被延伸,这就是血脉的循环。缺失跌宕起伏的激涌与沉淀,最重要的是缺少了结果,生命只是一个一次性的消费过程,再绚丽也无一掩饰自身的轻薄如草叶!这份缺失,不知道是不是让亦如我之类的人格外嗅觉敏感的原因?
听到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讲的这个消息,我有种幡然回过神儿来的感觉,突然意识到让我疑惑长久的异味,确切的是一种残血的腥气。
这种腥气,若有若无不着形迹,突然遭遇,让人和兽的神经都会为之在一霎间异常亢奋,所有其他的气息相形轻淡,唯有这个气息持久、悠长,极富穿透力。其实,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老婆即将临盆的症状并不明显,脸上没有斑,肚子不大,让人一时难以相信。
帕米尔高原上的女人,远没有藏地女人的性状特征明显,没有宽厚凸翘的唇,没有直接表露性状信息的臀和乳房,让人判断的误差很大。
我一直不明白塔吉克女人吸引异性的奥秘在哪里?高原的严酷实质不可能造就丰乳肥臀,相反,那会是一种累赘。没有身体异常突出的性状特点,这使得塔吉克女人的欲望传达更趋于外化,鲜艳的衣饰和头巾成为必需,让她们在高原上隔着几公里就会成为最重要、最具吸引力的关注重心,塔吉克女人由此被称作帕米尔高原最靓丽的一道风景,这不仅是一种极具浪漫意味的表述,更是她们所有魅力的完整呈现:
遥远,缥缈,如幻……
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关于他老婆的提示,让我觉得整个穹托阔依的气息都在强调一种确切无疑的属性:
太阳的升落,四散游走的羊,不断飞起的野鸽群……
这些物象,都有了完全不同的赋予,能让人感到一种欢愉的情绪在时节的不断递进中流溢。
从穹托阔依向南再向东,实际上是逆河谷而行。傍午之后或接近傍晚,从一幢高大岩石的侧面有北向的一条峡谷豁裂,这就进入了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冬窝子库尼黛尔。
我曾随老人家的几个孙子多次进出库尼黛尔打柴,那时候,随沟里一条河水延伸,未经更多人为意愿扭曲的柳树浓密高大,可想象在夏季绿意葱茏铺满山谷的时候,在四周耸立山岩的比照下,更显出一种毫无顾忌的恣意!实际上,真正砍下来并不好烧,没有足够的耐力和韧劲儿。能耐得住火力的是红柳,树干几斧子下去砸不断,不用垛得很高就能让一峰正值壮年的公骆驼脾气暴躁,一声长啸穿透重重山岩让峡谷之外都能听见。峡谷之中,只有一间纯石头垛的房子,大部分时间闲置无人,只有等到这个时候当炊烟升起才会有奶茶隐约的飘香。峡谷中早晚有风,我第一次吃惊地发现风的推进竟有军列推进的气势,从峡谷的一端向另一端层层递进,尾音悠长的啸声让人觉得被有意恐吓。仔细闻闻,有显然比山地别处更浓、更强的清冽感,更确切的一种属性仍让人依稀可触,仿佛能攥在手里,我很熟悉。
最遗憾的是没看到第一只羊羔出生,这个牧季最华彩的段落已经开始了。库尼黛尔,距一家人集中居住的穹托阔依有一天的路,但是,你明显能感到全家人的注意力这时候都投注在这里,生了几只羊羔或又死了几只羊羔,无不牵动人心!塔吉克人世代踞守高原,有限的草场和短暂的草情,使他们不得不开辟农区作为必要的补充,这决定了他们大致的生存格局和生产方式:有一半的农区和一半的牧场人力投入。牧场的四季轮转,使得一幢能够长年居住的房子成为奢侈;农区种的青稞、小麦和每年能够割两到三次的牧草,都有相对的稳定性,这使得农区的中心位置得以确立,由此决定了婚礼所要的场景和墓地的选择。但是,游动的畜群和一年所能提供的奶、毛、肉以及由此产生的频繁交换行为,都使塔吉克人有着更深的“牧场情结”而不是正相反,足够数量的畜群在今天亦是财富最重要、最确切的象征。
老吾守尔·尼牙孜家一年农牧区的各自分担很有意思,主要在长子达吾提·吾守儿的两个儿子马木提·达吾提和哈斯木·达吾提两人之间轮转。他们都有只身徒手摁住骆驼或牦牛为之系住缰绳和抡开大钐镰一气撂倒七亩青稞地的力气,有一次他们兄弟中的一个在拉屎,发现被人撞见,便提起裤子走开,豁然出现一堆人粪,足实分量比三五坨牛粪摞起来还为壮阔!两个人在牧场、农区一年轮换一次,纯粹是一种调节。这一年守候畜群的是哈斯木·达吾提。
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冬窝子库尼黛尔,四面环山分数层重叠,同一光照条件下会有明暗不同的多个巨大层面,经常的情景是一处阳光,另一处烟霭迷蒙顺山势流泻而下,羊群缓缓地去或缓缓地来,如一片薄云轻扬浮动。在这之前或之后,哈斯木·达吾提夫妇和他们的一个堂妹都会钻在羊圈里忙乎足以做一顿饭的时间,四周大呼小唤的羊咩一片。
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羊圈被分割为两层,地面的大羊见到人进入羊圈格外兴奋,围聚在哈斯木·达吾提的老婆拉里克·巴若提努的身后,等着她从一个半地下的圈里不断地把小羊羔一只一只拎出来,每只小羊羔都会有好几头大羊围着闻,搞不清这些牲畜们在完全一样的气息中凭什么能准确找到自己的孩子!我仔细看了看周边的环境,冬窝子选在重山环抱之间足以抵挡风雪袭击,半地下的封闭羊圈更是一个极具保暖功能的暖房,让小羊羔一出生就处于最好的保暖条件下不会受冻,细微之间浸透塔吉克人对生灵的悉心呵护。
一只一只小羊羔从半封闭的圈里被拎出来,拉里克·巴若提努着嘴逐一亲过,嘴里一串絮语如在哄还没出月的婴孩儿。我发现拉里克·巴若提努给每只小羊羔都起了名字,抱起来再放下去,几十只毛色、大小相去不远的羊竟然能不搞错,投入的那份心力真是深了。接过刚从地圈里抱出来的羊羔,哈斯木·达吾提和妹妹逐一把它们送到每只大羊的腹下去喂奶,他们能准确知道哪只小羊羔是属于哪只大羊的。一时找不到奶头,小羊羔拱两下一跟头跌倒,就得扶起来再送过去,让小羊羔确实咬住羊乳头才会松手。吃的不合适,小羊羔粪便干燥,哈斯木·达吾提以手把羊粪蛋一个一个往外抠,最后轻抹一把是怕小羊羔疼,熟练、自然的状态不亚于掰馕吃馕。这个细节让我极感动,想想我们远距都市的生活,养的宠物只是一种矫情,绝不会有像拉里克·巴若提努那样给小羊和自己孩子一样的亲吻,吻得让自己被感动。人们久已丧失了与动物的联系和可能的种种沟通,只剩下不再有任何浪漫可言的食物链意义。
小羊们大都被抱出地圈之后,阳光初照,圈里一片灿烂如花,那是各色的小羊在欢快跳跃。在大羊小羊不停晃动之间,我突然看到还裹着湿滑胎衣的一只小羊正在挣扎着站起来,估计,刚出生不会超过5分钟,一旁的母羊满眼倦意。蹲下来,以手指轻轻划了一下小羊的鼻子,小东西慢慢扬过头含住我的手指吮,小嘴巴里的牙已咬得人稍有痛觉。记得几年前我曾有过拍一个婴儿的经历,小家伙刚出生没两个小时,我把镜头推成特写对准他,非常吃惊地发现他正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其间有明确的判断,惊讶得我一下跳开镜头半天回不过神而来。难道,现在的羊也和人一样正在发生诡异的变化吗?相信这个小家伙会有足够活下去的韧性!
这个时候,阳光倾注,站在一个地方不动,能明显感到脚底和膝盖以下的小腿发热,那是脚底羊粪的热度和圈里近百只羊的身体在散热。整个羊圈的气息一片温和,让人有微醺的感觉,小羊羔身上却有尖利、浓重的一股子腥气扑鼻袭来,险些让我呕吐。仔细体味,在山地飘荡的诸种气息中,这个气息另类并持久,整个山地的气息因此而被改变。实际上,这是春天的讯息,帕米尔高原已在苏醒。只不过,这时候的天气还极不稳定,中午太阳的暴晒能让你褪尽冬装,夜间的风依能让冰面坚硬,石头砸下去只是一个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