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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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河水喧哗的幅员广阔,掩不住小妮萨的笑声爽朗

帕米尔绝世的艳丽会在任何季节的任何时候展露无疑,也会在瞬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恍若一梦。整个冬季的清澄在一场扬沙之后被拂去,来自塔克拉玛干沙漠遥远腹地的风尘以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内覆盖了东部帕米尔高原,这是整个天山以南每年持续六到七个月漫长风季开始的讯号。河谷之上,数丛直拔挺立的旋风在山与空旷的谷地之间纵横,如塔吉克人狂野的马群。走近秃裸的红柳和沙棘,能听到风飕飕的啸叫。唯一能隔绝风尘的地方在屋里,能看到沙尘透过天窗簌簌掉落,骤然暗淡的光亮如烟飘移,用手轻抹一下,就能想得到碗台、灶和所有的被褥上都蒙着灰。每天吃饭的时候,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三面坑会坐满一家人,唯有长孙媳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在这天早晨卧睡未起,一脸倦容,睁开眼睛已是难事。问询几句,老奶奶白克木·加玛拉里出了门,一会儿又拎了一根棍和一条绳回来,扶起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把日常拴小牛犊子的一条绳勒在她的头上,然后将棍套入绳扣儿开始绞,一圈一圈……伴随着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的呻吟。

这是塔吉克人古往今来对付头疼的办法。

帕米尔高原的严酷实质并不仅是让人难以承受的海拔高度和处于过于遥远的地理边缘,人类只能以你自身的仅有面对、支撑,没有依傍。仅在两年前,二儿子祖木来提·吾守尔嫁去一天路程外乌鲁克(杏子沟)村的女儿因难产死去,在帕米尔东部边缘,这种每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的事尚无法避免。女人一旦临产,没有任何医疗救助的保障。塔吉克人的畜群年年都会经历一次的情景,是每当接春羔的季节来临,一家人昼夜守候,女主人最忙,以她的双手为每一只小羊羔接生。想象着自己曾经的生产过程或正在临近的产期,不知道这些女人们会有何感想:

为自己庆幸,

还是更悲哀?

塔吉克人至今保留着给每个新生儿涂抹一脸杏仁儿黑的习惯做法,解读的版本多得连他们自己也说不清哪个版本更接近原初的本意。其实,只要对他们生存实质的严酷性稍有体悟,你就能理解这是对生命最大的禁忌设定和避讳。能说明这个见解的另一个例证,是塔吉克人普遍不希望客人对他们孩子给予更多的赞誉,其间的心理曲婉难言,这使得勒斯卡姆村每年生孩子的人家不敢有丝毫大意。通常的做法,是把产妇送回娘家,或把娘家母亲接到婆家守候,希望借助上一代人的经验顺利生产。另一个从不说破的原因,是一旦发生意外,婆家人至少能减少一份情感压力,以规避责任。

女儿的过世,使祖木来提·吾守尔一家对她唯一遗世的女儿妮萨格外多了一份心意。祖木来提·吾守尔自幼随父习经,诵经声沙哑略有抑制,行事轻缓,可以明显看出他在人生各个层面和细节上提升自己的努力。这样性情的一个阿訇,在他四五岁的孙子艾山·买热买提江动手打外孙女妮萨的时候,他一把将孙子推倒在地,脸上的神情近于扭曲,完全没有了每日诵经时的沉静。祖木来提·吾守尔夫妇一生共有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说起来,艾山·买热买提江是他唯一直系的孙子!

在以往的帕米尔行旅中,我已注意到塔吉克人投入人际之间的格外敏感和关注。每有客人到访,从进门到在炕上落座,同样的问候会重复三次。遇有这一年有家人过世的亲戚,同样的问候再重复一次。过世若不到一年,屋里即会被一片悲情淹没,这是男人的拥哭和女人的丧歌。

塔吉克人对人际的格外关注表现在人生场景的各个方面,客人到访不分近疏,竭尽周到近于履行生生世世的一个约定,没人觉得还应该找一个理由或费神猜测一下彼此的动机。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每年消耗的粮食以吨为基本单位,从冬春到夏秋,崖边、山角儿、圈旁都有前一年的贮草,随时准备给客人随行的大小牲畜添料,婚丧大事更是整个部族的全员投入,每一家都会有人到,对部族利益的态度将是一个人或一家人品行最重要的分野,任何人不敢在这一点上冒天下之大不韪。

严酷的生存环境使人际关注成为塔吉克人内心最为敏感的神经,高山旷野之间,给人以足够支撑的东西不仅是食物,人的相互关照成为彼此最重要的肯定,维系着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生存下去的所有信念、意义和无限情趣,这是严酷高原最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面。

就精神世界的构成而言,塔吉克人的相互关照是他们在高原顽强生存下去的最重要依存条件,另一个支撑点就是他们的亲情关注。单调的生活是一种天然屏蔽,使帕米尔高原不可能有都市之中近乎滥肆的多项选择,彼此相隔遥远的距离成为频繁交往最大的障碍,这使得亲情自然成为塔吉克人每个家庭最核心的内容,外人根本意识不到:

除物质生活的相对贫乏而外,塔吉克人的情感蕴涵在质量和密度两个方面都远远高于都城中的现代人,就像祖木来提·吾守尔对外孙女儿妮萨近于不可思议的种种细微关照。

更富戏剧性的事情还在后面。

同样是风尘弥扬的一天,一位老人牵着两峰骆驼在即将天黑的时候来到了穹托阔依,他走了一天的山路。老人住了下来,与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人同吃同住,不时对与他有关或不甚有关的话题说些无关轻重的话。我就疑惑:

不知道他与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的疏亲。

不知道他来穹托阔依的目的。

说起来,我与这位老人相识,他叫霍加木那扎尔。12年前,我曾租用过他的骆驼,还知道勒斯卡姆村最漂亮的一位姑娘是他的女儿。霍加木那扎尔与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的关系,则是我最大的盲点。

老人在穹托阔依住了整整一周,直到走前的一两天见妮萨不时偎在他的膝下,我才弄明白他是妮萨的爷爷,祖木来提·吾守尔的亲家。老人待了一周没吭声,原是远道来接孙女回家的,丝毫没有着意渲染。细细琢磨,其间细腻的考量和小心的维护,不禁让人心恸!为了接妮萨,极擅说的老霍加木那扎尔一直挨过整整七天没有提半句。他不想让伤悲不已的祖木来提·吾守尔一家再次感受痛苦,也不想因为马上可以接走孙女而让祖木来提·吾守尔一家过于失落。

妮萨对爷爷霍加木那扎尔一开始并不是太在意,更多的时候都偎在外公祖木来提·吾守尔的怀里。要走的前一两天稍有变化,孩子与两个老人都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相等距离。等到走的这一天,与爷爷更多地在一起,外公明显地被冷落,祖木来提·吾守尔的一张脸虽然极尽表现得温和泰然,但明显绷得有些过紧。

一家人做了最好吃的装满一个驮袋,找出最鲜亮的衣服给妮萨穿上。孩子哪懂其间蕴含的深浅和微妙,在百般呵护她的一群人间雀跃,直到被抱上骆驼的一瞬,妮萨哇地开始狂哭,小脸一霎间面容狼藉。这时候,我看到祖木来提·吾守尔夫妇也各自穿戴整齐牵着骆驼过来准备和老霍加木那扎尔一起走,小妮萨才转涕为笑。在众人的声声祝福中,祖木来提·吾守尔夫妇和老霍加木那扎尔带着妮萨走了,直到消失在树影之后还能听到小妮萨朗声的笑传来。

送行的人中,哭得最痛切的是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这个时候我才弄清楚,她是老霍加木那扎尔的另一个女儿。再细看看,她的眉眼和其间的湖蓝与当年我曾见过的那位绝世美女完全一样,老霍加木那扎尔就是她们共同的血脉渊源。塔吉克女人,一旦出嫁,丈夫就是生活所有的中心,以此维系一个家庭在飘荡高原生活中始终保持着的稳定,回娘家的机会极少。若有机会与父母相见是一辈子也不会有几次的奢侈,每次见过都有诀别的痛。

这个故事后来的结果是祖木来提·吾守尔夫妇一去十天未归,直到小妮萨渐渐适应了老霍加木那扎尔家的生活才返回。祖木来提·吾守尔夫妇对小妮萨的爱有着无以言尽的绵长哀伤,这个小天使,是他们爱女遗世唯一的留存与凭据,这使一份爱隐含着痛,才会更深切直达记忆的最深处。而这,何尝不是高原的过于严酷潜伏、沉淀在塔吉克人生命与对生命体悟方式中的一种表现呢?

抑郁,苦涩并带有些许的无奈,基质是坚守与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