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我从塔什库尔干县城翻越海拔5300米的盖加克达坂走了七天,第一次来到穹托阔依。印象最深的,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灶后半人高的土台子上有成摞的碗码了一溜儿,像城里图书馆垛满一架子的书。寻常人家的碗没这么多,但他家的碗一摞一摞扣着摆开能到数步之外,清晨尚不透朗的光亮从塔吉克人家的屋顶天窗投泻而下,如纱拂动,土台子上碗的边沿儿泛起一片细碎的幽蓝光斑。
碗的反光和屋内稀淡的光都有些冷涩,你所能感到的氛围和给你的想象却有一种敦厚的质感,让人有揣着馕的踏实感,很温暖,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家!
老吾守尔·尼牙孜夫妇前后生育了10个子女,女儿们出嫁组成各自的家庭成为外戚,3个儿子门下都有不下5个孩子,孩子们成家又有了各自的孩子,每天打两次馕尚显紧张。再加上家居乡邻过往的山道,老吾守尔·尼牙孜每年都会去数天路外的地方将1500公斤面粉驮运进山!一幢石头垛的老屋被浓重的烟气、汗气、尿臊气和四周牲畜的喘息熏透,有牛粪火的热度溢出,墙壁上半悬的门和窗静默无声,却让你觉得似在注视或讲述这个屋与这家人的联系就是述说的主题。
关于老吾守尔·尼牙孜的这个屋,以开膛的灶坑为重心,距灶坑两步外是陷下去半膝的一方凹池,屋内人的走动、迎客宰牲或婚庆跳舞都在这里,相当于城里人的中庭,三面是相连的炕,每个炕角都有一根柱支撑,以灶坑左面的炕为贵,待客或客人留宿都在这儿,没人的时候,这是长子达吾提·吾守尔和他的老婆睡觉的地方。对面的炕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夫妇的卧睡之处,最重要的原因是这个位置面西,方便两位老人每天向着麦加的遥远方向早祷。右边的炕多是孙子和重孙们的领地,家里的女眷们聚在一块儿吃饭也在这儿,一辈人一辈人的衔接、交替由此清晰显示。
想象着三面大炕铺开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四代人的情景,让人有血脉激涌的震撼,这个记忆牵着我在数十年间数度重访,老吾守尔·尼牙孜守着与我的相约,留着这幢老房子一直到今天没拆!多少年过去,当年的孙子们攥着树棍吆喝羊群已能去河边的草滩,如今屋里的孩子们比那些孙子们还要小上十一二岁,刚会爬或是蹒跚学步,把尿,穿衣,喂饭,四五个小家伙弄得如吾守尔·尼牙孜一辈的三位老人和长媳、二儿媳五个人一早就在忙。不时,老吾守尔·尼牙孜也撂下饭碗倒腾开手拎起绳子拽几下,房梁上悬坠有两根大绳,大绳捆的摇床里是他数十个孙子、外孙中最小的一个。孩子哭得急,孩子的妈会撂下手里的活儿撩开衣襟把奶头塞进孩子嘴里,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他的哭声渐息,熊熊的灶火燎着屋顶的天窗,火的背景前,哺乳的女人和孩子让人心里温情溢流,这是整个帕米尔高原最深刻的隐喻。
过去,我曾注意到塔吉克人家灶坑的多种作用:灶口直对着天窗便于走烟和让火烧旺,坐上大锅可以烧水煮肉,灶前扒出一堆炭火供烧茶。火势退去,灶膛烘热,这是妇女们蒙上头脸打馕的时候,灶坑开的那道口则兼具散热与照明的双重作用。但是,这种发现更多的只是注意到了塔吉克人灶坑的自然功能,没有注意到它在塔吉克人心理层面更深的文化蕴意。
任何人在任何时候去塔吉克人家,进屋在没上炕之前,首先面对的、让你无法回避的就是灶坑,这几乎就是每天都在无数次发生的朝觐。当媳妇姑娘们抱着柴进屋架火,走进屋先踏入的是略低于周边炕和灶前台阶的屋中凹池,再跨上一步才能走近灶前,形成逐渐递进的一个三阶的攀升过程,这是典型的表达一种崇尚的仪轨。灶坑所处的位置非常重要,高高在上,位于最中央,这是古往今来所有祭祀仪式的共同中心。灶火生起,光亮和热可以辐散整个屋内,灶坑的顶上就是直通天空的天窗,由此完成了塔吉克人心里最神圣的表达和对这种表达最完整的呈现。
远离塔吉克人生存现实的人永远不会理解一丛熊熊升腾的火在塔吉克人心理层面的深刻影响和所能有的巨大喜悦,他们是崇拜太阳的子民,我对塔吉克文化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是第一个将塔吉克人命名为“太阳部族”,火则是太阳最直接的指代。帕米尔高原的生存环境,距最近的地质突发事件之后至今没有改变,在这个时间轴上,人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点缀,所占的有效时间不过数万年!这种深刻的地缘影响,使塔吉克人在经受了多种文明与宗教的洗礼之后,依然顽强地保留着对太阳的尊崇与信念坚守,这是所有影响塔吉克人的文明因素与样式至今所没能达到的状态。塔吉克人至今相信,影响雪情、水情、草情、畜情和生命的终极力量依然是万世普照的太阳,他们恪守所有火的禁忌,有专门拜火的仪式,火和火苗升腾所能竭尽贴近的天,就是他们精神世界两个最重要的、居于最高位置的图腾物像。在肖贡巴哈尔(塔吉克人的春节)和皮里克节(塔吉克人的火把节)前和我后来经历的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两次婚礼,都看到这一家的长孙媳妇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在用面粉仔细描绘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幅图景。
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没有任何专业的绘画技能和意识,只是她直觉的一种表达。但是,这种表达无意间却在阐释塔吉克人最重要的两个文化意识。
由于高原的严酷,食物更多的只有支撑生命最原本的意义而被视作最神圣。无论在自己家,还是外出做客,即使满桌珍馐足以满足你对食物的所有欲望,塔吉克人也会在最开始的时候或最后掰一小块儿馕吃,掰的时候和吃的时候都会满怀敬意,像是在履行一种仪式,不用言说,一切却尽含其间。他们对食物极致理解的另一件事就是对面粉的运用,婚庆或节日,缺什么也不会缺抛撒面粉这个环节,人身上,赠送的礼物,骑的马或骆驼,畜圈,都会被撒上面粉,这是最好的祝福和最极致的祈愿表达。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在墙上描摹的图画,用的就是面粉。手指蘸着水先画图样儿,再蘸着面粉沿图样儿描画,整个图样儿最后完整呈现。这是怎样一幅图呢?
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首先画的是一圈一圈的圆,从中心到外延逐渐增大,最后完整呈现的是一个太阳,这是塔吉克人的终极图腾!由于海拔高,树木成为帕米尔高原的最稀缺物种,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仔细描出的第二幅图就是树,在太阳的两边一边一棵,整个画面有版画刀凿的拙与岩画的简单,仔细体味,不禁让人深为感动:
一切都被省略了,只有太阳照耀,迎风而立的树在欢悦舞蹈,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尔用面粉在描述塔吉克人的最大喜悦和最神圣的向往。
这是塔吉克人所有梦的极致,
这是塔吉克人心目中天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