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托阔依的一年四季,除了盛夏的绿和深秋的黄,几场劲风之后的凋敝会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四月。树和草,都没了绿意掩蔽和叶片窸窣的委婉情致,树干、草秆儿近于土色。风从北面那个骑着骆驼得走好几天的山谷中吹来,或者从南面折角的深远峡谷吹来,伴着扬沙持续推进。迎风而立,能感到衣襟撕扯、肌骨透侵的强劲。对面的山壁,随着太阳的升起,会从一片幽暗渐渐被全部揭开面目,褶皱的阴晴两面和融雪久经时月在山壁上刻蚀的水迹线赫然呈现。太远的视觉差异不会让你过于惊讶,走近了你才会震惊这些褶皱和水迹线完全是悬挂在山壁之上的一片土林,每一道褶皱或水迹线跨过去都会在数十步或数百步之外,存现一派久经风尘的残颓意蕴让时间在久远的从前轻纱若舞,劲风震耳,驼啸悠远,而这整个山体,就是帕米尔高原东部的高大边缘!穹托阔依没有雨,下雪也不会落在地面,山上却有不少雪,天阴得深雪线低,阴得浅雪线高,雪线的高低就是一时或一年的寒暑变化。西南角最高的一座山峰常年堆雪,盛夏偶有雪崩溃塌。就是在一次雪崩的时候,我和勒斯卡姆村最年迈的长老吾守尔·尼牙孜在一起,这位104岁的老人望着雪块崩落的大山感慨万千地摇着头,而后低叹一声:
慕士塔格……
从此,我才知道,“慕士塔格”并不为帕米尔高原的某一地所独有,在每一个塔吉克族聚居区或每一个塔吉克人心中,都会有一座“慕士塔格”!这座山至高无上,被视作神灵之所,会给人类以庇护,其本意为冰山,引申有“山父”之尊。而崇敬雪山,则是塔吉克人普遍的“心结”,他们将河流、草甸、畜群及地面所能生长的一切,都视作神圣的“山父”所赐予,吾守尔·尼牙孜老人的万千感慨融含着一个民族的血脉沉淀与久远心履!
在东部帕米尔,冰山融水开凿了纵横散布的一条条水道,为牧人吆着畜群过往和后来大道的选择创造了条件;另一个重要价值就是为人的聚居提供了最重要的依存背景。札莱甫相河的流向自南向北延伸,流至穹托阔依这一段,河床西岸紧依帕米尔东部的高大边缘,另一面却极为辽阔,使得大河尽可以恣肆纵横,分流推进。水势旺的年景,河流任意改道,冲刷堤岸,凿出新河道,让人隔年望去都会陌生,东岸的河床版图也会随之有所改变。我曾看到河流从第一片冰绒如花到河面大半冰封的全过程。但是,河面不会整个冰封,这估计与水的流量、疾缓有关系,水流的声音并未中断,融于大山充斥的天地之间,融于人畜所在的每一个场景,河面的变化是穹托阔依最鲜明的季节标志。在夏日,没及驼腹的河水隐去,骆驼可以踩着冰面过往,旅人出门最惊险、让人最担心的情景不再,这个时候,你能随时看到有驼队驮着山外购置的东西从冰面上过往。
河面冰封的季节,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穹托阔依后山的一条水脉断流。这条水脉,我长久以为是泉流,穹托阔依地面的每一株树、每一片地和人畜饮用的水,都有赖于它的终年流淌。后来,我多次登上后山,曾绕到后山一天路外的沟里跟随吾守尔·尼牙孜老人的几个孙子去砍柴,才弄清楚这条水脉的来路非同寻常!
穹托阔依的后山,位于札莱甫相河的东岸,与河西岸帕米尔东部的高大边缘相对。整个山地,以位于最东侧的一色赤裸岩壁为制高点。岩壁之下,由一脚踩下去能没过脚背的暄软尘土覆盖,尘土之下时有片状的岩石露头,轻易就能扒出来,一捏就会有簌簌掉落的粉末,说明整个山地正处在持续不断的风化之中。厚厚的尘屑覆盖层很辽阔,分为三级台地一路铺去,最后与遍是裸石的河滩衔接,这就是穹托阔依的整个地表呈现。若没有水,一只鸟飞过或随意丢一个石子,都会溅起一阵尘土飞扬!事实上,穹托阔依的整个干燥地表的确没有生成水的任何条件,水是穹托阔依最大的隐秘和生存依据!穹托阔依阻挡人看不到谜局的原因,缘于通常都是从山下往山上望的仰视方式,东面的一色赤裸岩壁遮挡了它背后的辽阔天空和天空之下的重重大山,只呈现给你极单调的一道勾勒,嗅不到星点水气。实际上,在这道赤壁之后,穿越这段以重重大山构成的辽阔地域就是驾车也得走很多天,海拔5000米以上的高山比比皆是,有承载积雪的最好条件,我曾非常吃惊地在山后砍柴的沟里看到了柏树!融雪积流成河,从穹托阔依岩壁间的某一点溢出,最后将穹托阔依从上到下描绘得五彩缤纷,成为大山环抱之间一个傍山临水的绿岛。吾守尔·尼牙孜老人的长子达吾提·吾守尔是我的同庚好友,他不止一次向我描述穹托阔依三十年前的情景:
没有草,一棵树没有,我们浇水嘛……
穹托阔依的海拔高度大约是2900米,山岩风化的尘屑堆积有足够的肥力,点滴潮润就能幻化为风情万种,最终形成了从崖边儿到坡下、再融伸入河滩间的一片荒原草甸,整个面积至少在1000亩以上!除了每年种的青稞、小麦和大片草甸,崖边儿、滩头和外围荒地,长得最盛的是红柳和沙棘,这些野生植被的生命力不可抑制,长势强劲疯狂,每个都有碗口椽子的粗壮和四五个人叠摞起来的高度,树冠层叠有云絮飘摇的姿态,一眼望去,让人错乱地联想到华丽的非洲!牛羊走过,或就在你站的脚下,会压倒一片红柳苗儿,漆红的皮让人不忍,弯下腰再把它们一根一根扶起来。能想象得到,这些幼嫩的、一折就断的红柳苗子必将牵扯到穹托阔依一个长长的久远未来!
仅有30年的历史,典型荒原、荒漠的山地环境,这些特质大致勾勒了穹托阔依的时空背景,红柳和沙棘的形态、气息则是在细节层面凸显出穹托阔依与山外世界的截然不同。我多少次有在这里盖一处房子的冲动啊!能不能盖是一回事,这种冲动的实质是渴望皈依。我不认为这种欲望是出于一种理性判断,恰恰相反,应该是人类久远记忆在特定环境下被再次激活,那种掺和着兽腥气和野蒿子味儿的气息让你无法拒绝,它连同着有关于家的所有最美好的记忆:
野性、久远、原始、凄美!
山壁挟持之间水流的季节性断流,使吾守尔·尼牙孜家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们每天取水的地点改变了,不得不走过冬春撂荒的地去半里外坡下草甸子里的一眼泉提水。她们的服饰和头巾都是最鲜艳的红和黄,款款走过,穹托阔依的整个面目随之展开……
穹托阔依的泉,粗看以为是不远处札莱甫相河水的渗流汇集,实际上,不是一个水脉。冬季河水大半冰结,泉眼清澈,有鱼苗在水底游动,两处的温度差异大,估计由山地的积水融汇了地下水形成,才会有足够的能量让水流从地下溢出。整个草甸的泉眼不止一处,泉流汇集,缓缓流淌,水面倒映着远处山影的幽蓝和冬春草甸的苍黄,枯黄的树干有诗意地委婉摇曳。在低洼处,泉流形成较大的水面,草和树长得密,总有层层的水波纹荡起,细看看才弄明白是几只戏水的野鸭子,不时潜入水底,再浮出水面伴有嘎嘎的叫声。狗和人会使野鸭惊飞,向北面开阔的峡谷飞去再折回头环绕一周。追随着它们,你可以看到大片的草甸、褐灰色的沙棘林和四周环抱的山在它们的翅膀下如徐徐展开的画轴。
在野鸭子扑棱棱飞去的时候,另一群灰鸽随之飞起。穹托阔依山地之上的大片空旷直抵云霄,阳光闪烁,鸟儿们的飞翔成了挥洒无尽的写意。其间,最为壮观的是远处乌黑的鸦阵,从山谷的底部直达雪线之上紧紧拥裹,数量在数百近千只以上,呱呱的叫声在河水细碎而广大的背景中依然有足够的穿透力。
穹托阔依的清晨是属于鸟儿们的,沙棘树冠之上跳跃的小鸟儿在啄食上一季的红色沙棘果,布谷鸟、水雉、隼和鹰都会让你的眼帘不时被掀动,最华丽的是锦鸡,倏然飞过,犹如一束灿烂绚丽的光束划过。鸟儿们在歌唱,细碎、杂乱或嘹亮悠长,恍然间,让你置身于达·芬奇笔下《丽达和鹅》的画境。帕米尔山地的夜褪得迟,人裹在睡袋里久久不愿离开。吾守尔·尼牙孜老人和次子祖木来提·吾守尔的祷告声是新一天的序幕,我起身走到外边老远了还能听到诵经声持续。抬头望去,朗月辉润,挂在冬春干涩的果树枝间的是一种遥远且稍显清冷的意象,另一种大片的暖色从峡谷的两端和所有山脊暗影的背后渐渐升起、扩大,最终彻底褪去前一刻的天幕,展现出穹托阔依的另一个时态。我十分吃惊:
在穹托阔依,天色接近正午,月亮和少许的几颗星星尚未褪去,另一边却是太阳照耀。东部帕米尔遥远边地的空气纯净透明,草木山石及所有的景观都清晰得让人看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缥缈,鸟儿们的鸣啭、畜们的嘶叫和更大背景上的河水喧哗在勾勒时空的隐约边缘,人被深深感动,而后是彻底地放松,一霎间涌起纵马奔驰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