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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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房子盖好,也就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分家的时候了(1)

三月的料峭春寒,依然有撕扯人脸、手部和所有暴露肌肤的尖厉,在餐布前没坐烧一壶茶的工夫,达吾提·吾守尔就出了门。

在严酷的高原,食物是人类生存最重要的支撑条件而被格外重视,每次进餐的过程都会有一种极强的仪式性,心里流淌着欢悦,尊贵的客人因此受到了最高规格的款待,一家人借此也有了一个最好的沟通氛围。通常,这种时候家里的人是不会轻易退场的。

早年做过拖拉机手的经历,让达吾提·吾守尔外出返乡的时候第一个在全村率先买了一台小四轮拖拉机,由此确立了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后来流行近二十年的新的财富标志。每年河水冰结,零落分布的远近村子总有人从遥远的山外买了拖拉机请了诸多乡邻抬着过河,那个情景让隆冬的高原一时雪静风歇,成为让人永远难忘的一个片段。最快人心的事,是买拖拉机的人家已经有人能开拖拉机,发动起来坐上一车人,突突地碾着锃亮的河面过去,这是札莱甫相河一年冰层最厚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录,第一台小四轮拖拉机的使用,实际上,标志着一个新纪元的开始:

在帕米尔高原的东部边缘,除了人力、畜力,这是机械的第一次使用。

延续十数年后,第一台拖拉机报废,第二台拖拉机也使用了多年,这让达吾提·吾守尔不得不腾出足够的精力来维修,每发动一次都是一件大事,敲敲打打折腾半天才能开出全家人用石头精心垛起来的那间车房,弟弟祖木来提·吾守尔和马木提·达吾提、哈斯木·达吾提、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三个儿子登上拖斗,拖拉机扬着一路烟尘向河滩驶去。

在札莱甫相河谷的穹托阔依一段,不知道东面山地的基岩是怎样的状况,其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风化岩屑,每当大风扬起的时候,整个帕米尔山地被风沙笼罩如隔数层纱幔,持续不断的沙源来自遥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另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覆盖着高大山地的沙屑,是河谷地带最好的土壤沉积,一块一块儿零落分布的河漫滩由此形成。但是,整个东面山地的风化岩,最大的问题是不能用来盖房子,这就是达吾提·吾守尔一大早拉着一家壮劳力来到河滩的原因。经年历久,札莱甫相河持续不断地输送使两岸河滩遍布卵石,其质地和体积相宜,由此,为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所有人盖房子提供了最好、最重要的建筑材料。

拖拉机驶入河滩,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围着拖拉机各自散去开始翻捡石头,一旁有河水喧哗的声浪随风阵阵扬起,石头此起彼伏的碰撞声显得尖脆,传得久远。达吾提·吾守尔指着广阔的河滩对我说,他要拉100到150车石头,房子才能盖起来。我估计,达吾提·吾守尔拖拉机的速度一天至多能跑4趟,一天不落地来回搬运,也得用一个多月近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完成备料过程,这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自迁入穹托阔依以来第二次盖房子。唯一不同的是,30年前盖房子拿主意的人是老吾守尔·尼牙孜,30年后已是他的长子达吾提·吾守尔,老吾守尔·尼牙孜膝下原来成天玩尿尿泥的一群孩子也成了个个能只手绊倒骆驼的汉子。

达吾提·吾守尔家盖房子的事,让我的心里持续多日都不是个滋味儿。想想12年前,我经过5天的人马劳顿走到穹托阔依,每天数次旺火的馕坑和7米长的一条餐布让人心境多少有些温暖,离去十多年后仍牵着我再一次一次回到这里,我愿天下所有人走的路尽头都会有这样一个让你久久期盼、久久牵拽的家,所有路途的疲惫都会在一瞬被抚去。虽没明说,从达吾提·吾守尔的只言片语中我隐约听出了一个意思:

这幢房子盖好之日,也就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分家的时候了。

风风雨雨,从高原五十多年飘摇的岁月中经过,以最多的人口和对所有过往乡邻最周到的悉心关照(实际上,这是对塔吉克人最核心价值的坚守和最经典生活方式的依循),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人已是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最著名的家族。

很难想象,随着这个家族的解体,色勒库塔吉克人的经典核心家庭还会不会找到另一个标本?可以预见,自老吾守尔·尼牙孜之后的四代,有家族训导的影响,特别是帕米尔高原特殊环境决定的人和人相互依存关系的存在,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血脉的纽带还不至于戛然断裂。

那么以后呢?

还会持续多久呢?

我很快猜测到了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即将分家的另一个原因。

30年前,穹托阔依没有一户人家,札莱甫相河畔的一片河漫滩因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开垦始有“穹托阔依(新牧场)”这个地名儿。多少年过去,先后已有另外几家迁入穹托阔依,而且都是亲戚,让人无法拒绝。这个迁入的过程很缓慢、很小心,最开始仅是羊群临时轮转的名目,用树枝垛起羊圈,盖起了小牧屋,后来,这些临时牧屋被扩建成为正规的住房,大片的草甸随之被分割。这种趋势,不得不引起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警惕,选在两里地外的新房址本身就是一种对策。

这是帕米尔高原的无奈:

虽有足够的面积,可居住、可垦殖、放牧的条件却十分有限;

环境的过于严酷,要求人相互依存以支撑生存,同时,又构成最大的竞争。

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男性成员是一个家的支柱,主要承担放牧、种植或对外交易这些最重要的角色。在性别、长幼的角色格局中,恪守的原则是女人从夫,子从父,这集中体现在决定宰羊的权力和对现金的支配上,女人无权决定宰牲,若没有丈夫和公公的给予,一个媳妇拿出五块钱都是一件难事。

在家族更次一级的关系中,同样是女性角色,主要的家庭劳作多由长幼不同辈分的媳妇们依次承担,同样体现着对夫权和父权的维护;女儿们顾得上搭把手,顾不上尽可以忙自己的事,实际上,被严格限定在凡与家族利益发生关联的一切范畴之外,她们的利益诉求只能寄希望于未来婚姻关系的缔结中,由此进入另一个秩序系统。

在明显能确定内外界限的另一种关系中,虽与父主家庭已没有实际的利益往来,发生的变化却富有戏剧性:

别人家的女人或嫁出去的女儿前来做客,座位的席次高于家里的所有人位于尊贵的首席位置。

实际上,她们从夫、从父的身份并没有丝毫改变,席间座次的尊贵正是对这种权威的肯定,她们只不过是作为这种隐性权威的临时代言沾了点光儿而已。

塔吉克人性别差异的形成与不同角色的分担,根本的原因不是出于人为的认定和选择,严酷的生存现实是决定选择最重要的依据,男性的性别优势和由此决定的地位被肯定,女性相对随从,核心仍是对生存秩序的维护。我注意观察了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作为一个现实演绎版本的意义:

达吾提·吾守尔和祖木来提·吾守尔兄弟领着儿子们在搬运石头;

马木提·达吾提、哈斯木·达吾提和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的三位媳妇们忙于打馕、挤牛奶;

西琳·达吾提、热娜古丽·祖木来提和古丽帕勒·祖木来提三位本家姑娘则坐在屋门的一侧刺绣。其中,达吾提·吾守尔最小的女儿西琳·达吾提,就要在这一年的秋后成婚。

同一时态,同时展现出各个不同的侧面,清晰而完整地演绎了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结构构成与秩序级差。

身处高原,最鲜艳的色彩是对单调和荒寂的点缀与修正,刺绣寄予着女人同样的一份心思。我注意到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的老姑姑玛苏木·尼牙孜放着一世珍藏的口袋,打开大多是老人在几十年光景中陆续绣的枕花儿、帽花儿,谁也无法轻易要走。玛苏木·尼牙孜老人一生未嫁,跟着老哥哥吾守尔·尼牙孜厮守大半生,除了拉扯儿孙长大,投入心力最多的就是刺绣,结果攒了填满一大包的绣花布片儿,也许到她临终也不会再有机会拼接完成一个枕头或帽子。

塔吉克女人的女红,几乎一懂事就开始了,一直绣到出嫁前。好女孩儿的标志之一,就是在她出嫁前,准备好无数亲手绣的陪嫁,这时候的西琳·达吾提,每天的心思明显重了。

三月间的札莱甫相河谷,达吾提·吾守尔开的小四轮的轰鸣声忽远忽近,随风飘荡。突然停下来,让人有些不适应。

小四轮停下来的原因,是有客从三天路外的小勒斯卡姆前来提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