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的西仁·达吾提在几位老年妇女关注下完成沐浴之后,仅穿了简单的衣服被裹在层层叠叠的被子里捂得很严实,她的新郎在自己家里的情景也和她差不多。高原塔吉克人,一生会有三次最重要的沐浴,一是他(她)刚刚出生的时候,一个是他(她)人生暮年进入天堂之前,唯一最清醒、能仔细体验的一次是奉婚大典之前,两个人浑身上下都被各自最信赖的人洗净,最私密处和腋窝的毛都会被剃尽。实际上,塔吉克的男孩儿和女孩儿,自长成到成婚之前,他们的身体和肌肤不会与人有任何过于亲近的接触,沐浴和剃毛的过程第一次经别人的手在他们的身体和肌肤上细细摸索,这有极大的唤醒作用。沐浴之后穿的衣服,一定是未经一水的新衣,再被裹进层叠的被子里,这些细节的推进都在强调一种逐渐在加强的暗喻。只有一个细节我没搞懂,裹在被子里的新人不一会儿就会大汗淋漓,这是为什么呢?我所能猜测到的,是通过出透汗这种方式,再次完成身体内部的洗净,让一对新人在即将相见相融之前身心俱净,追求纯粹的极致,最终达到绚丽与辉煌。实际上,塔吉克人并不是一个沉迷欢悦的民族,种种暗喻和强调,依源于高原生存的深层恐惧。相对于蛮山旷野,生命纤细如丝,必须予以最悉心的关注与呵护,而达到生命的历程,如此繁文缛节,不惜铺垫,实际上是在表达塔吉克人内心对生命的无限虔诚与膜拜。
接近傍午的时候,姐妹姑嫂簇拥着新娘西仁·达吾提来到了灶后一侧,团团将她围住,开始更衣梳妆。衣服多是大红的,近于祭牲的血色,事先经阿訇祈诵和抛撒面粉的祝福,获得加持,衣饰已有神圣寓意的附加,这个过程会持续四五个小时。一对新人完成沐浴的过程是让其整个的身心得到净化,这时候,所履行的仪式是层层叠加,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内衣外边有毛衣、坎肩,再外边是正装,正装之外还会穿上大衣。最为复杂的是梳妆,首先是梳发,从头梳到发稍儿,再依据年龄将头发分成若数条小辫,每根小辫编上纯白的扣子。过去讲究编银扣,这是塔吉克妇女成婚与未成婚最重要的外表标志,从此,进入女人一生只所以更为一个女人的重要时期。非常富有戏剧性的是,新娘一身上下,多是买来或经别人手做的,唯有一顶帽子必亲手刺绣制作。塔吉克女性精于刺绣,一生会有无数表现的时候,唯有这一次最为重要。她的年少成长期整个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知道怎么绣漂亮了、怎么绣最能表达心意,精心缝制一顶帽子戴在头上,不仅是手艺的显示,这是在把自己做最完美的呈现。而后,沿着细碎串珠的帽帘挂一块儿纯白色的面巾,浑身再披一方长及齐腰的红色大披巾就算完成了一个新娘的全部嫁妆过程。自此,不会再有人看到新娘的面容,直到新郎用马鞭子将面巾挑开。哪怕稍作想象,你都会为新娘层层套叠的衣服匪夷所思!这是最竭尽、最纯粹的呈现,层层叠叠的衣服会增加无穷的隐秘性,才会有最神圣的仪式感和意味,从此,使得两个新人的一切都变得非同寻常:
兑现、承负、相守、与共……
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的婚礼,最能体现欢悦情绪的场景一是手鼓敲响、鹰笛吹响的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唱、可以跳;另一个场景就是叼羊。这两个场合,都有最多的群体参与,为一个婚礼尽可以大肆铺张你的热情,实际上,也是在给未来成家的男女一个相互“观望”“看见”的机会。
入秋之后,穹托阔依老吾守尔·尼亚孜门前的麦地因为没有了任何阻挡而变得格外开阔,地上是种庄稼的暄土,非常适宜跑马。专为婚礼举行的叼羊在客人陆续到达之后就开始了,以新郎马队的到来为最高潮,鹰笛、手鼓在这个时候最为热烈,人们聚在屋外的门口群起舞蹈,两边的马队会搅在一起以强悍的臂力肉搏,最后得胜的一方会占尽风光,把羊扔在主人家门前邀赏,这是新郎的进入仪式。塔吉克人专门为这个环节唱的歌很有意思,歌名就叫《夏尼来了》,描述新郎的穿戴与神采,描述新郎的品行与未来,“夏尼”在塔吉克语中的语意极为高贵,意为“国王”。在帕米尔重山尽锁的高原深处,在你一生中的某一刻,人人都有为“国王”的一天,天下没有比“国王”这个词更确切、更传神的表达了,把婚礼中的心境和情绪,把人们对一个新人的全部期望与祈愿都表达得淋漓尽致。老奶奶白克木·加玛拉里亲自抛撒面粉,丈母娘塔吉哈尼·奴尔仲给第一次正式上门的女婿端了一碗奶茶,达吾提·吾守尔招呼着几个小伙子为女婿牵来了迎接他上门的第一只羊。
最盛大的叼羊正式开始,达吾提·吾守尔把一只刚宰杀的羊抛入空中,没等落地,已有骑手纵马疾驰,在经过达吾提·吾守尔面前的一瞬伸手拽住羊就走,一时带动整个马队旋风一般掠过,马蹄下烟尘滚动,最后成为一片弥漫的烟雾,让人远隔在几公里外就能看得见。
塔吉克人对鹰无限偏爱,因为鹰是他们梦境和心理的表达。而叼羊,是最直接的投入和参与,集中表现的是力搏、夺取、征服和胜利,才会有豪情的恣肆与迸放,这对塔吉克的男人是极好的训练,让他们在帕米尔高原的坚守不是忍受,而是有歌声、有舞蹈,可以赢得女人和尊严的敞开胸怀的拥抱。
塔吉克人婚礼的欢悦情绪和种种生命的暗喻,都是通过所有最琐碎的细节来体现的,婚礼的重要和神圣,须通过由阿訇主持的仪式来完成阐释,新娘、新郎第一次同时出现在一个屋里,分站两边,阿訇会念诵事先准备的经文,而后举行仪式。主要议程是把经阿訇加持的肉、馕和一碗盐水分别递给新娘新郎吃完喝尽,表示从此两人将在一起生活,甘苦同当。在这里,同许多草原民族一样,盐水被赋予特殊意义,有珍贵、力量和坚固的多层赋予,新娘、新郎自此才能站在一起,开始接受祝福。这个环节极为感人,自老吾守尔·尼亚孜开始,族中长老一一叙述,有祝福、教导、训诫、期望,达吾提·吾守尔不再轻松,我看着他含着泪讲完了话,然后与女婿行礼。无法判断,塔吉克人经阿訇认定的仪式方式不会早于公元600年,这是伊斯兰教由阿拉伯半岛东渐的时候。经族中长老认定的方式一定早于伊斯兰教传入的时间,属于地道的塔吉克土著文化的一部分,这是对一对新人最权威的认定和接纳。
在接受了众人的祝福之后,新娘、新郎交换手上各缀着一条红绸布和一条白绸布的戒指,这里,红色代表酥油,白色代表面粉,这份富裕足透的期望是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世代延续的最大、最高的梦想。因为这个原因,你可以看到新郎的帽子上,也缠有这样红白两色的绸带,足见其在塔吉克生存所有层面中被着意强调的深刻寓意。
新娘、新郎完成戒指交换仪式之后,会有一位老年妇女端着一碗糖、葡萄干、杏干和核桃从新娘、新郎的头顶倾倒而下,人们会疯抢一阵,一粒都不剩,这有甜蜜和期盼生子的寓意,从新人头顶倾泻而下,所有那些零碎食物就沾尽了喜气。这时候,众人以新娘、新郎为中心围聚,高声呼喊“祝福你们!”这是新娘、新郎可以坐下来的允许,塔吉克人通宵达旦的欢庆由此开始。
第二天,踏出达吾提·吾守尔家门最早的是捆骆驼、牵马的人,女孩的陪嫁一一被捆在了驼垛子上。新郎随后出了门登上马,众人打着鼓、吹着鹰笛相随,新娘出门就难了,从屋里一直哭到屋外,与家中每一位长辈和同辈的女性一一拥别,我在达吾提·吾守尔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和他几个妹妹的眼中看到了真正的悲伤,哭红了双眼,这是塔吉克人的哭别。新娘最后骑于新郎的马后,依旧有面粉的抛洒和敬的茶,祝福的寓意已经很淡,让新娘痛的是就此别过父母和所有的家人,将来再回来,就是别家来的客人了。
新郎驮着他的新娘远去,伴亲的人跑得更快,一路打着手鼓在马上、在骆驼上高唱,这是在向整个高原发布。走过穹托阔依草甸之后的大片砾石戈壁,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堆积着冰盖的慕士塔格在默默注视,札莱甫相河远远伸去,行进在河畔的马队亦如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