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哈斯木·达吾提走后不几天,喀拉苏峡谷连续大雪,已有两家人拆了帐篷先行转场。东部帕米尔常年飞雪,所不同的是夏雪落地就化,冬雪是实在的积雪,最后会深及数米,将整个峡谷掩埋。不过,在此之前,会有一个渐变的过程,从雪落就化,到雪化的时间逐渐延长。
到了应该返回的时候还没见到哈斯木·达吾提回来,落在地上的雪晌午都没化,羊扒拉着雪找草吃,这使达吾提·吾守尔有些坐不住了。再下一场雪,翻过喀拉苏达坂就会十分困难,最难的是羊群已在喀拉苏牧场这一边吃不到草了。
第二天,脚下的雪还没化,达吾提·吾守尔不愿意看到的雪纷纷而下,沥沥啦啦,细碎而打得人脸如蚁蜇。高原常有的情景,雪霰多是前兆,紧接着后边就会大雪纷飞,达吾提·吾守尔抱出一摞被褥冒雪开始捆牦牛,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和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奴给他帮忙。达吾提·吾守尔的想法,务必在这一天翻过喀拉苏达坂,转往塔里迪库勒峡谷。只要翻过达坂,就是雪下得大到封闭了达坂,也不致于不能转场。那时候,哈斯木·达吾提无论如何也会赶回来了。
达吾提·吾守尔捆了6头牦牛,2头备鞍,4头驮运东西,这段时间竟然耗去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他去羊圈牵出了那只瘸腿羊。若不是被打断了腿,这只母绵羊在达吾提·吾守尔一圈羊里享有“宠物”的待遇,跟主人一家格外亲,谁召唤一声都会跟着走,直到达吾提·吾守尔把它领出羊圈,它的小羊羔第一次没有跟着大羊走出来,而是被圈在了羊圈里。这只瘸腿羊肯定已无法翻过喀拉苏达坂,达吾提·吾守尔抽出刀把它杀了,剥了的皮和肉装进袋子里捆在了牦牛背上。
人手不够,无法像数月前转场那样从容,牦牛、人和羊群一块儿走,大雪弥漫之中,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和他们的畜群再次踏上翻越喀拉苏达坂的山道,这是从夏牧场转往冬牧场的漫长迁徙之路。
当达吾提·吾守尔最后拉上喀拉苏牧场他家的门一锁,也就意味着这扇门将不再开启,一直到来年的五月。没有在喀拉苏牧场冬季度过的经验,只听说在最冷、雪最大的时候,这里不会再进来人,雪会慢慢堆积,一直没过屋顶,最擅雪地奔跑的狼和雪豹也不会贸然踏进喀拉苏峡谷,过深的雪和不小心带动的雪崩都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羊群吆出羊圈,没有像往常一样往山上走,而是成一个楔型掩向河畔,速度之快犹如有统一的指令。大雪弥扬,看不出数百米之外,有雪的密度,也有稍高于地面温度的水的雾气。水流湍急,落在河面的雪迅速消融在河水中并被河水卷走,河水之间,垒垒垛垛的石头积落着雪,有许多妩媚缱绻的诗意。羊群踏过,羊蹄子之下原来圈里的粪和泥瞬间将河水搅浑,河里的石头重新露出糙野的石面,后边紧接着是驮着人和东西的牦牛,河水激荡,久久才归于原来寂寞流淌的状态。落雪的河面,羊群刚刚通过,河岸和河里石头上的雪被蹭掉,露出一段显出地表和石头原色的痕迹。大约一支烟、或许更长一点的时间,被蹭掉、被踩踏的雪才会重新铺布。
蹚过河水,羊群走进了一条东向的峡谷,峡谷最窄的地方不能同时容两只羊并排过去,这时候,你能看到羊群列成一队依次通过,羊群的最后边是牦牛。数月前曾走过的山道,逆风而上,海拔不断在增高,突然觉得峡谷间的雪峰格外高大,临空拔越,有仰面压倒过来的巨大压迫感,绕着山基线走的羊群和牦牛渺小如鼠,与常日里的大小悬殊得不成比例。在塔里迪库勒峡谷,翻越喀拉苏达坂之前,曾有一片极为辽阔的山间谷地作为缓冲。喀拉苏峡谷完全不同,自达坂以下,到与达吾提·吾守尔家隔河相望的峡口,一直都是一条巨大峡谷延伸、生成的地段,峡谷地貌复杂多变,海拔提升快,这使转场所要付出的耐力远超过塔里迪库勒峡谷那边。
穿越河水深切的狭长地带之后,峡谷渐开,幅度稍稍打开,我背依着庞大的山岩回头一望,羊群簇拥,中间的牦牛驮着厚大围巾包裹的塔吉哈尼·奴尔仲,她的怀里抱着同样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玛丽卡罕,她们在牦牛背上随着牦牛脚下的颠动摇晃,脚边匆匆的羊、身侧狰狞的石岩和远处不断延伸的路也随之摇晃起来,漂泊而动荡,高原塔吉克人所有人生意蕴都在这一瞬凝结。
在高原台地和草甸之间吃草,羊群碰到人通常会绕着走。在高海拔的山地行进,显然没有多看你一眼的力气,羊群直接迎着我从我身旁走过,我看着塔吉哈尼·奴尔仲和她的外孙骑在牦牛背上正在向我走来。原来离得远,我只能看牦牛背上的外婆和外孙,走得近了,牦牛一晃闪开,我才突然看到一直跟在几头牦牛后边的达吾提·吾守尔,他的老婆抱着外孙,他的怀里以同样的姿势抱着一只小羊。估计,爬这么高的达坂,小羊走不动,被达吾提·吾守尔抱着走。我已十分熟悉我的老友达吾提·吾守尔对他外孙玛丽卡罕润如清风般的细腻情感,没听他说过对他的牦牛、对他的羊的情感,用热的胸膛环抱着一只小羊,小羊会不时抬起头把它的小脑袋放在达吾提·吾守尔的颏下,伸出小舌头舔达吾提·吾守尔,这情景让我一霎间禁不住眼底潮润,一时已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听到羊和牦牛蹄子踏着雪下遍地细碎砾石的声音如瀑布流泻……
喀拉苏达坂向西坦陈的一面,基本是一个不甚规则的“之”字形三叠构成,最下端是一条呈东西走向的逼仄峡谷,中间的一段偏南北方向,最后一段一直到达达坂顶端,又回归东西走向,三段坡路总的趋势是越接近上延,沟谷开得越大,海拔抬升越急。在翻越第二级台地之后,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和外孙玛丽卡罕已从牦牛背上下来,这个海拔高度,最强悍的牦牛也无法在负重过多的情况下翻越喀拉苏达坂。
站在喀拉苏达坂的第二级台地之上,实际上,是面对着喀拉苏达坂看着它在你面前整个展开,无一处隐蔽。雪稍小了一些,天幕低垂,能看得清雪峰连绵的轮廓,喀拉苏达坂的坡面一顺到底,一条山道垂挂,像条绳随意抖了几下,大大小小的弯折就是它蜿蜒的形态,这是翻越喀拉苏达坂最困难的一段。
羊群开始踏上了山道,一只紧挨着一只,最前头的一只羊就是一根大绳头,拽着在山下盘结的整个羊群缓缓抻开,越抻越长,跟在最后的是牦牛。畜和人,在这样的海拔高度,谁都没有体力持续不断地走,你可以不时看到羊和牦牛都会停下来,稍作间隙,促喘几口,接着再往前走。体质弱的羊走不动,逐渐落下来,人没有再抱它走的力气,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拄着杖,一边吆喝着孩子们跟上,一边揪着羊背把掉队的羊一只一只往前扔,其状惨烈。
整个羊群逐渐展开,最后全部抻展在一条弯折曲回的山道上,雪峰肃穆,流云遏止,高原塔吉克人和他们的羊群在演绎帕米尔最悲壮的史诗。
达吾提·吾守尔夫妇没跟得上羊群,老伴儿从牦牛背上下来,达吾提·吾守尔绕到牦牛前边去抓缰绳,一下滑倒在地,还是老伴儿翻下牦牛之后把他扶了起来。估计,这一下摔得很重,坐了好一会儿,达吾提·吾守尔才起身背上他的外孙女玛丽卡罕往前走,老伴儿塔吉哈尼·奴尔仲在吆着几头牦牛。
羊和牦牛断续衔接,构成一个蛇阵蜿蜒前行,只有盯着山道的每一折路面你才能判断畜群在缓缓移动,所耗的时间极为漫长。我一直看着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吆着羊群从喀拉苏达坂的顶端逐渐消失,估计,几块山岩背后的那个豁口就是我曾经经过的那条雪巷,一年四季,寒暑无分,那条雪巷都不曾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