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拉苏牧场所有的劳作中,擀毡子是一个极浪漫的场景。妇女们抡起红柳条子抽打畜毛的时候,红柳条抽动,带着嗖嗖的风声;落在芨芨草的帘面上,有嘭嘭擂鼓的效果。再加上人胳膊的挥动、身体的晃动和面部随着身体晃动所有的表情,这一切都构成有序的节奏。当席帘被卷成一团用绳子一扎,四面站的人分作两边,你拽一下,我送一下,再拽过来,你那边再送一下,一来一往张弛有序,一个毡筒在中间滚动……这时候应该有歌,不唱就是彼此说说话,不时也会激起笑声阵阵。
塔吉克人的标准“社交”活动,除了婚礼,就是葬礼。擀毡子,是男人、女人有可能接触的绝好机会,可以交流信息,最重要的是人与人的交流。等到绳子解开,这个环节是天下始有“擀”毡子这个概念最重要的体现:男女搂起衣袖,并排以小臂面滚动毡筒,收一下收及膝前,推出去整个身体做匍匐状,这是小叔子姑嫂闹笑的时候,一条毡子擀多长时间都有说不完的话,都有笑不完的理由。毡子最后全部展开已是一块儿方正的毡子,再叠起来放在水边浇水,有冲刷尘垢和让其迅速冷却的作用,第二天再摊开,已是完整崭新的一条毛毡。
就在塔吉哈尼·奴尔仲给垛在河边一块石头上的毛毡浇水的时候,一辆大卡车从喀拉苏峡谷的尽头渐渐驶入。在整个牧季,除了能听到相邻的几户麻扎种羊场的人家偶尔有拖拉机的声音飘过来,喀拉苏峡谷见不到机械的行迹。大片草甸,雨雪濡湿的路面再经牦牛和羊群过往反复踩踏,一片沼泽。
大卡车的车头是一种极少见的橘红色,后箱板上加了栅栏,很招摇,走走停停行进得很慢。我初以为是走得艰难,后来才看清楚,这辆车在每一家的门前都会停。这天晚上,这辆车停在不知谁家门前一直到第二天晌午没动,我有些疑心,是不是什么人搭了一辆便车进来,正在各家逐一盘查人口?接近正午的时候,这辆车重新启动,碾过河里的石头和沼泽路面,显然有足够强劲的马力和防滑能力,一直开到河对岸米纳瓦尔家的门下才停下来,一行人最后走到了达吾提·吾守尔家的门前,我才看清为首的是一个肚子超大的维吾尔人,一身蓝西装里的衬衣雪白,最大的本事是同时可以操维语、汉语和塔吉克语与人交流,喀拉苏的每一家都与他极熟,我才弄清楚这是每年都会准时来到喀拉苏峡谷的羊贩子,每一家门前停一停,那是在问这一年各家会有多少羊卖。常年交易,他是每一家的熟客,头天晚上停在谁家门前第二天晌午才动车,那是他在这一家吃了一顿羊羔子肉又睡了一个大头觉。能看出来,他的人缘儿让他走到各家都不会缺了肉和酒,里儿和面儿足透,显然不是别人所能比的。
羊贩子的到来,让我看到了极为重要的一个环节。整个帕米尔高原,原是一个极封闭的系统,人际往来,畜群周而复始的迁徙,都在一个系统之内循环。只有当这个羊贩子出现,整个系统才会打开一个缺口,大小牲畜、毛皮和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盛产的大芸,才会被运出山外。换回来的,是世代封闭在帕米尔沟谷之间的塔吉克人对山外世界的向往和走出去的尝试,最终走向更远……
羊贩子一行人走到达吾提·吾守尔家的门前,基本也就弄清楚了喀拉苏牧场这一年各家都有多少只羊、多少头牦牛卖,还有多少毛皮和晒干的大芸。我发现喀拉苏牧场的各家都比较重视牦牛的交易,会把各家的牦牛吆到一块儿给羊贩子看,彼此看得都极为仔细,各家的羊都去圈里看。不知道羊贩子是否意识到,他们的交易,很可能是塔吉克人生活走向发生转移最关键的一个推力。
这天傍午之后,喀拉苏牧场各家的牦牛都被吆到了达吾提·吾守尔家的屋后,他家等待归圈的羊群散放在圈外。羊群的声音很细碎,蔓延一片;牦牛的叫声沉厚,隔着河水、羊和人此起彼伏的声音能让你的耳膜被冲撞,喀拉苏峡谷一时有了集市的热辣气氛。女人们这时候没有发言权,坐在一边忙各自手里的活儿,眼睛不时看看各家的男人在牦牛群和羊群间来回走动。孩子们很安静,盯着少见的一群陌生人和各家的大人在为每一头牦牛和每一只羊计较,不是完全能看得懂,也能感觉得到这对他们各自的家极为重要。
喀拉苏牧场各家的男人与羊贩子讨价还价最后的结果,小羊每只130元,大羊有270块钱的,也有300块钱的不等,牦牛的价格各自不同,从1500元到3500元的价格差异很大,达吾提·吾守尔一次性卖了4头牦牛,17只羊。当我看着他从羊贩子手里接过钱啐了口吐沫一一数过,实际上,那是在数一一过去的日子。
在达吾提·吾守尔从县城回到喀拉苏之后,米纳瓦尔和了泥和弟弟每天都在搬着石头垛墙圈。喀拉苏盖房子仅有的材料就是石头,墙面堆砌平整不倒塌,这是个技术。墙圈超过一人高之后,是建房最重要的一个阶段,米纳瓦尔在这一天请了喀拉苏峡谷的所有男人,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子哈斯木·达吾提拎着锯子和一把砍锛子(相当于斧头的工具)最先到达。
米纳瓦尔的新屋分为两间,横跨都在5米以上,在喀拉苏找到这样两根梁做不到,一个办法是经遥远的新藏公路去山下叶城、莎车一带找,成本和所费心力高昂;另一个办法就是在转场沿途经过的各个居民点搜寻。当地没有能长到5米以上的高大树木,从喀拉苏达坂最后驮运过来,最长的木头也就是两三米。达吾提·吾守尔把两截儿木头的头儿上各自锯去一小半,把两根木头的半截面叠合再用铁丝一捆,就有了一根能保证足够跨度的大梁。上房梁的时候,所有的男人都会来搭手帮忙。我注意到了,这未必仅是重量的分担,一根梁两三个人的力气足以搬动,没必要惊动许多人。实际上,当每个人都抻手一起抬起一根大梁,最重要的,是体现众人对一家人、和对这家人盖房这件事的关注。真想不到,塔吉克人会选择一根房梁作为象征,通过房梁阐释族群最重要的隐喻:
借以众人之手将所有的关注尽凝在一根房梁上,而没有这根房梁,整个屋子就无从建立。
房梁搭好,再逐根放好椽子,需要众人帮忙的事只到这个环节,后边加屋顶、抹大墙的事都由主人慢慢做。估计,这个房子入住也是第二年牧季的事了。
房子的两根主梁上完,主人牵过羊抱上墙圈子顶,众人祈诵献牲,羊血迸溅,房梁、墙柱和墙面都是血迹纵横,以此作为一种特殊的加持方式,再次肯定族群的意义。我注意到在高原塔吉克各家,就是在房子建好住进人之后很久,这些血迹也不会被擦去,寓意在于感恩和祈福,主人和主人家的日子都会得到最美好的庇护。
米纳瓦尔家的房梁落定,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哈斯木·达吾提翻过喀拉苏达坂走了,达吾提·吾守尔说他5天或7天之后会到穹托阔依。我一听笑了,以哈斯木·达吾提的体力,赶到穹托阔依顶多两天,明显是给儿子放假。牧场一季,圈里圈外所有的各类大活儿,都离不开哈斯木·达吾提一手操持,达吾提·吾守尔的这份心意不为过。最重要的,儿子回家要去看看年迈的父母,也得把喀拉苏牧场的消息带回去。
不过,在走的前一天,哈斯木·达吾提干了一件坏事。太阳落山前他吆羊群回圈,抡着抛石器放出去,石头飞过去就把一只羊的后腿打断了。这是只母绵羊,足有25公斤以上的体重,这一年刚生的羊羔子跟在它左右咩咩叫,已赶不上归圈的羊群。最后,是娇吾朗·哈斯木把它们牵了回来,那时候,夕辉浓艳的天空已转为淡淡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