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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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高原的残酷不允许任何过于矫情的表达(1)

达吾提·吾守尔的家,以4300米的海拔高度位于喀拉苏峡谷的最顶端,走到他家屋后,就再也没有人家了。自达吾提·吾守尔家逐渐下延,零散分布的另外几户人家都与他家有亲戚关系,以河对岸的两家最近,一家是妹妹奴瑞克·吾守尔和妹夫米纳瓦尔,另一家是三妹娜奴赤·吾守尔女儿公婆家的姐夫家,其余四家都是父系外延或母系外延的亲戚。在这几组亲戚关系中,以妹妹奴瑞克·吾守尔和妹夫米纳瓦尔的关系最为特殊,因为妹妹拉里克·巴若提奴是哈斯木·达吾提的媳妇,这样一来,达吾提·吾守尔是妹夫米纳瓦尔的大舅哥,米纳瓦尔又是妹夫哈斯木·达吾提的大舅哥,这之间,因为拉里克·巴若提奴这个环节的变化,使得原本两辈人的关系发生了错置和重叠。在最复杂的关系中,塔吉克人还有三辈人的错置与重叠,譬如,二儿子祖木来提·吾守尔的儿子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他的媳妇和舅爷爷的媳妇是两姐妹,而舅爷爷的长子又是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大伯达吾提·吾守尔未来的小女婿,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网系,基点是血脉,外延是亲缘。

我不得不重新思考对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的认识。

严酷的地缘环境,天然决定了人们在生存中所表现出的极强的向心力,另一个过去我从没有给予足够重视的重要方面,是基于血脉的亲缘关系,更是这种相互关照、相互依存关系的亲情保障,在一定的单位区域内,可以大大超越各自利益的坚守与纷争,使群体成为一个整体。从这个意义上说,很可能,勒斯卡姆并不具备人类学的的普遍意义,而是绝无仅有的一个特例。

我曾见过一位原来住在勒斯卡姆后来迁往麻扎种羊场的阿訇,每年转场,他依然会吆着他家的畜群来到喀拉苏峡谷,与勒斯卡姆的几家老相识比邻而居。非常有趣,他对勒斯卡姆关心的事,远比对他麻扎种羊场的事关心的多。他说勒斯卡姆好,人好,对人亲。实际上,这中间最微妙的原因,就在于他们各家本身就是扯不断关系的亲戚,如同米纳瓦尔和哈斯木·达吾提,一个是姑父兼大舅哥,一个是侄子兼妹夫,两人尽可有一些彼此的调笑不碍事。在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走后,米纳瓦尔每天都会过河帮哈斯木·达吾提剪羊毛,同时,他也在等待。达吾提·吾守尔是勒斯卡姆村不多的几个以手巧著称的能人之一,加上又是家族中的大哥,米纳瓦尔在等着他回来给自个儿的新屋上房梁。

在达吾提·吾守尔走后,家里吆羊放牦牛的事都由哈斯木·达吾提和几个孩子承担,他的母亲塔吉哈尼·奴尔仲负责每天两次挤奶的事,长久已不做重活儿的塔吉哈尼·奴尔仲不时会揉揉腰,捶捶头,明显能看出她的体力难以支撑。羊吆出去就会交给孩子们照料,哈斯木·达吾提匆匆下山回到羊圈旁,他这个时候最紧要的事是剪羊毛。有姑父兼大舅哥的米纳瓦尔不时过来搭把手,在每天羊群归圈之前,差不多能把二十几只羊的毛都收拾了,还不误喝茶吃馕。羊毛填塞进口袋里,塔吉哈尼·奴尔仲还会在地上细细捡一遍,每一小绺毛也会捏成团儿再放进口袋里。同所有的塔吉克人一样,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对羊奶、牦牛奶和羊毛、牦牛毛格外精心,有做一次乃玛孜(祈祷仪式)的仔细和投入。相对于地里种的麦子和青稞,不至于毫无理由地挥霍,精心程度会稍逊一些。这个细节,足以说明塔吉克人拥有更为久远的游牧传统,莫不把放牧的每一个细节都与生存命题直接相关联,农业的作用却没有这么重,接受农业的概念也许会更晚一些。

在第四天的午后,全家人都没注意,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已回到了卡拉苏牧场。在看到拉里克·巴若提奴的一瞬,虽不知道详情,全家人的心里已完全放松,她老远就和远近的人打招呼,话里话外都是掩抑不住的喜悦。达吾提·吾守尔给孩子们买了糖,没到家门口,已从口袋里掏出来给孩子们分。达吾提·吾守尔给他心爱的小外孙女玛丽卡罕买了一双纯白色的小皮靴,虽明显能看出是合成革的质料,但对于也许终身都不会有出山机会的塔吉克人,都是平日领略不到的奢侈。小玛丽卡罕立即穿在了脚上,然后跑到每一个人面前抬起脚来给人看。

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去了一趟县医院,女儿祖来好·达吾提是一般的妇科炎症,只是拖得太久终致成疾,在一瞬间引起剧痛难耐;拉里克·巴若提奴的胸部肿块儿为良性,远没有事前怀疑的乳腺癌那么重。一屋子的女人,一瞬间少有的会顾忌不到家里有别的客人,一句话没说完同时会有另外两个人插话再问别的事。她们不知道,在自然与社群的诸多因素中,女性生理常是承付最重、最脆弱并起到决定性支撑作用的最后一道防线,但恰恰最容易被忽略,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得不到本该有的呵护。没有谁会细细讲述,向人说明,高原的残酷环境不容许任何过于矫情的表达,另一个原因是难以启齿,高原塔吉克女性的生理疾病差不多与高原每季都下雪一样正常。非常遗憾,我没有对塔吉克女性更深入的了解,不知道是不是存在一种她们人人都会避而不谈的性禁忌意识和文化。

帕米尔高原的天气,在度过强烈阳光与雪山冰盖冰冷气息尖锐对峙的夏季动荡时期之后,开始进入日照时间逐渐递减、冷空气与地面湿气逐渐融合的时期,气候相对稳定,阴晴轮转极有规律。喀拉苏峡谷两边的坡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地表之下的永冻层受气候影响已更为接近地面,每一簇、每一墩草的底部已开始有发黄的草叶。我初以为是前一季的枯草,仔细一看,草叶完整,不禁让人心头一沉:

帕米尔高原草色葱笼的夏季堪称一场黄金梦幻美妙至极,任你拽着看不够。

早晨吆着羊群上山,可以清楚地看到喀拉苏达坂大多数时间被大雪覆盖的一条曲折山道依稀可见,那是一个牧季结束将最终走去的归途。在此之前,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做的最大的一件事,就是擀毡子,一次要擀两块,这些毡子将在秋后带往穹托阔依。

在塔吉克人的高原牧场,必须惊动很多人的大事没几件,擀毡子就是其中一件。事先要摊晒羊毛、牦牛毛,擀毡这一天会烧一锅接一锅的滚烫热水。周边的邻居陆续前来帮忙,以女人居多,把晒好的畜毛摊散在芨芨草棍扎的一片席帘上,几位妇女轮流抡起红柳条子抽,让畜毛蓬松暄软,然后将席帘卷紧,用热水浇透,再用绳子一捆,四面拉动绳子来回滚压。畜毛原有的油性被热水一烫挥散开就是很好的黏合剂,再经四面拉着绳子反复碾压,一条毡子擀出来,会比做一顿饭所耗的时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