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对牦牛和骆驼鼻孔的强力穿透,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就会缺少最重要的皮毛来源和相当数量的肉食补充,高原一切空间的转换也将无法完成。同样的道理,骟羊是对羊群人为的选择,使畜群的性别分布、与草场的对应关系都更趋合理。反之,任由发展,种群的质量和数量都将失控,同样的成本投入未必会有同样的利益回报,十分脆弱的高原生态不允许毫无节制的铺张。相比之下,骟了小公羊,取消它未来生殖繁育的可能,就是一个成本最低、利益风险最小的选择。两者的共同点,是都经血腥手段以确立人的位置并维系人的生存。
帕米尔高原的独特地缘,被雪峰、山脉和纵横河谷所分切,给人的生存空间,也许不足十分之一,甚至更少。这迫使人追求垦殖扩张成为自然,另一个突出事件就是大量砍伐红柳和沙棘做薪柴,两种行为与人对待动物的动机如出一辙。数年前,位于塔什库尔干河谷东北方向的大同乡,以其每年春季满山遍野盛开的杏花被称作“世外桃源”,一场洪水将整个乡洗劫一空,这促成了塔什库尔干县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的往高原之下进行移民搬迁。究其原因,一半天意,一半人为,人的生存本身成了高原最不能承受的重负。
如今,在整个帕米尔高原的东部边缘,都在风传一个庞大的移民计划,预计勒斯卡姆村每年都会由三到五户人家被迁出,最终将勒斯卡姆村全部迁往别处。人们都在纷纷猜测,不知道第一户被牵出的人家会是谁。仅仅是在“风传”,已使无数人感到了无可言状的痛苦,背井离乡,离开世世代代的祖居之地……一谈到这个话题,碰到的勒斯卡姆乡邻无不一时语塞,面目生硬,大有“搬迁不如一死”的神情。难得全村表现得统一一致,这成了勒斯卡姆人的痛!
以人种和居住环境的选择为判断,勒斯卡姆村为典型的色勒库(高山)塔吉克的世居之地之一,一旦搬迁,塔吉克人高原生活形态最典型、表现最为充分的一部分内容将丢失。
这一天还会有多远呢?
达吾提·吾守尔和他的妹夫米纳瓦尔在第二天的傍午又回到了喀拉苏牧场,驮运的木头卸在了河对岸已有一圈墙圈的新屋旁,我很意外,喀拉苏又是一天大雪弥漫,翻过喀拉苏达坂的时候,他们竟然没遇到雪。达吾提·吾守尔没有说到他菜园子的事,估计,这个时节已能见到小菜苗儿刚从地里蹿出来。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聚在一块儿,达吾提·吾守尔说他碰到乌鲁克(杏子沟)村女婿一家人从更北边的盖加克达坂刚下来,才知道女儿祖来好·达吾提已病重住院,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听到这个消息就哭了,小玛丽卡罕不知道妈妈住院的事意味着什么,用她的小手去给外婆擦眼泪,这让塔吉哈尼·奴尔仲更为伤心,达吾提·吾守尔不说话,明显已看到他的眼圈儿发红。
从乌鲁克(杏子沟)翻越盖加克达坂去县城,这至少是4天的路程,骑马、骑骆驼或者捆个担架抬,送一个病人,不是面临绝境,勒斯卡姆的人大都不会这么艰难地走。这时候,你本能地就能明白,塔吉克人何以会对彼此相互的依存关系投入最大的关注,必尽全身心的努力予以呵护。在高原上,一条延续不断的脉络,使每一个人每行进一步,都会得到最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爱护,这就是塔吉克人千百年来相互依存的关系。
在塔吉克人的生存意识中,过去没有医院,现在知道有了医院,但因相距得过于遥远,在他们对待病的意识中,依然没有医治的概念,没有把医院的存在作为必要因素考虑,依旧是无助、无奈的心态,只能担待、接受,甚至仅希望通过每天的虔诚祈诵带来转机。在这种意识中,每次遇病,不管病大病小,不管家人还是亲戚,他们所受到的恐慌和震撼都一样,常会以最坏的结果臆想,心里无比痛苦!
与上述情况相似,对待人生暮年,对待一次暂别远去,对待生育,塔吉克人的判断依然虚无,无把握,不会想到会有任何预知或依据预知进行某种干预的可能。塔吉克人生活在帕米尔高原已有数千年、甚至更久远的历史,历经祆教、佛教、伊斯兰教多种文化的洗礼而不改初衷,直到今天,有关太阳崇拜的遗存在他们的生活中比比皆是,过去我从没有意识到,塔吉克人完全的放任与虚无正是他们至今保持诸多原始崇拜意识、心理和行为最重要的背景。在久远的从前,帕米尔高原的一切对人类都是过于庞大的存在,无知,无把握,正是那时候人们精神世界最主要的特征,由此形成宿命。
在接下来的几天,祖来好·达吾提住院的事成了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人心头挥之不去的重负,非常不幸,拉里克·巴若提奴也在这个时候极感自己的胸部疼痛,摸去有发硬的肿块儿,我看到她几次在抹眼泪。塔吉克的晚辈女人,只要父母公婆在,绝不会有自己提出什么想法的时候,做老人的不能不想,达吾提·吾守尔这些日子突然变得极为脆弱,几句话说不完就会抹泪。当你更多地用眼泪表达感情的时候,一种情况是苦难深重,就像达吾提·吾守尔此时的处境,一家同时要面对两位病人;另一种情况,就是人已开始进入老年。在高原上,与我同龄的达吾提·吾守尔确已开始进入老年状态了,高原生活的重负和每一种情况下都必须努力争取的状态,都远在同龄的我之上。
以我在城里的经验,一个病人住院,一个星期耗费几千一万的钱比喝凉水都容易。远距大都市的塔什库尔干医院,面对的多是掏不出太多钱的普通塔吉克乡民,虽有国家每年的补贴,但他们也不会用过于昂贵的药和做过于复杂的手术,花钱的速度会比大城市少三分之一到一半以上。病更重的情况下,才逐级往更大的医院转。到了这一步,那些骑着马和牦牛的塔吉克人,多会选择再骑着马和牦牛回去,剩下的日子苦不堪言。达吾提·吾守尔做了最坏的打算,决定带着儿媳去县城医院给家里的两个病人同时看病,如若不行,再转往更大的医院。我和几位朋友给达吾提·吾守尔出主意,转院就直接转往乌鲁木齐的医院,虽然路途遥远,由我们住在乌鲁木齐的人照应,会比喀什的地区医院更方便一些。言谈间,兄弟们已开始翻通讯本找各自熟悉的医院和医生。看着屋外前后的羊和牦牛,达吾提·吾守尔不免无限悲凉,这一年刚出生的羊和牦牛也许会尽数散去,都得卖掉以给家人看病。
达吾提·吾守尔带着儿媳走的这一天,早晨开始下着不是很大的雪。临出门,他换了出远门的衣服,孙子白给克·哈斯木给爷爷端了一盆水洗脚换鞋,他伸出手往爷爷脚面上撩水、帮爷爷搓脚,达吾提·吾守尔揽过孙子的头亲了一下。
在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奴走后不久,雪下得更大、更疾,数百步外的路已看不清,喀拉苏峡谷逐渐开放的庞大峡口已被浓稠的云和雪所拥塞,真不知道父女俩儿顶着大雪走去会有多难,一路会摔多少个跟头。
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将穿越整个喀拉苏峡谷,跨过塔什库尔干河之后,才能到达第一个有车辆过往的地方,这段路大约是35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