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喀拉苏峡谷,持续几天的好天气是一种奢侈,苫着几垛牛粪饼的塑料布被掀开,以让牛粪晒干晒透,即使雪能埋掉大半个屋,只要有能敲得响的牛粪饼,就不会让一家的主妇为难。家门外小山坡上有几根棍绑起来的一个木架子,上边摊晒了一层被达吾提·吾守尔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切成方墩子的奶渣儿,晒干了就是酸奶疙瘩。治胃酸拉肚子,翻达坂防备头疼,泡软了化成奶汁儿做饭……我很吃惊塔吉克人对酸奶疙瘩的使用,绝对可以和俄罗斯人对土豆的无数种食用方式有一比。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奴头上系了一条艳蓝色的方巾,一下有了一种珍稀蝴蝶的美艳,从屋里屋外翩跹往复,被子、褥子和家里每一条铺在地上的毡子都被她拽出来摊晒在屋外的一片草地上灿烂如花,孩子们和周边邻居,随时过来都会坐下来仰身一躺,地下垫的是暖热的毡子,头顶是高原夏季的阳光瀑布,心境澄净、悠远,你依稀会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二妹夫米纳瓦尔与达吾提·吾守尔隔河住,这天早早过来和我坐在摊在地上的毡子上闲扯,等到下巴刮得锃亮的达吾提·吾守尔走出家门,我才搞清楚米纳瓦尔是在等他的大舅哥。两人约定这一天一块翻过喀拉苏达坂,达吾提·吾守尔担心连日的大雪消融会把他在喀拉苏峡谷那一边的菜园子冲了,米纳瓦尔是要借大舅哥的几头壮牦牛去河谷的那一边拉木头,这一年和弟弟刚分家,他急于盖一幢房子搬出来。
米纳瓦尔起身和大舅哥达吾提·吾守尔相互道安,两人抱起被子拽过牦牛开始备鞍子,一家人凑过去帮忙拽缰绳递东西。看着满脸溜光的达吾提·吾守尔,我不觉得心底被拨动。喀拉苏峡谷的另一边常年没有几个人过往,这个时候,各家的农区、牧场都在忙,碰到人的可能性更小,达吾提·吾守尔依然为这次出行做了精心的准备,仔细想想,这个细节所蕴含、所经历的所有心理曲折,让人极为震撼。
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世代被封闭在高原名不见经传的无数沟谷之间,渴望与外界的沟通,依然是他们内心最强烈的愿望——这是人类最不可能克服的本能诉求之一,在出行的这一天,达吾提·吾守尔仔细刮净了脸颊,明知道没有见到人的可能,却保持着最美妙的期待,这就是帕米尔高原的心结:
半是无望,半是衷愿;明知道无奈,依然期待。
没有对外人的敷衍,达吾提·吾守尔给妹夫米纳瓦尔准备了五头家里最壮的牦牛,这些饮风啜雪的高原生灵,已感觉到喀拉苏雪峰的召唤,攥在手里的缰绳一松,它们蹿出去就踏进了河水,过了河登上一片高坡儿,不远处已可以看到掩蔽着喀拉苏达坂的无数雪峰在阳光下熠熠闪耀。
我注意到达吾提·吾守尔牵走的都是刚剪过毛的牦牛,冲着雪峰走去,扛着风呼呼往前拱,哈斯木·达吾提抄起剪刀又开始给别的牦牛剪毛。这些牦牛悍力难驯,我很吃惊,没有五花大绑放倒了捆,就用绳在两条前腿上系个扣儿,哈斯木·达吾提就可以挥动剪子!一片一片的牛毛被剪掉,哈斯木·达吾提不时用手抠两下、拍两下,嘴里是各种哄的语气,间或也有稍重的呵斥,这是与牲畜们在交流……多少年间,我数次看过达吾提·吾守尔一辈的男人每年都会给在这一年长成的牦牛和骆驼穿鼻孔,这是高原最充满血腥的场景。牦牛和骆驼是高原体型最大的两种动物,承负力都在人的数倍、十数倍之上,加上毛皮、奶汁和肉食的价值,这是人与它们发生联系最重要的原因。但是,在拴鼻孔之前和之后,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记述方式:
前者更接近野性,延续着这些高原大畜原有的历史和记忆;
后一段以穿鼻孔这个细节为轴向转折,牲畜们开始进入被役使的状态。
实际上,这血腥的一幕是人类在高原生存最重要的一个历史节点。
给牦牛和骆驼穿鼻空简单到粗陋,就是把一截手指长的红柳棍两头儿削尖,然后将牦牛和骆驼捆住,至少得三个男人抱住或按住头,用两头削尖的红柳棍抵着牦牛或骆驼鼻孔间的横隔骨在瞬间硬穿过去,一时鼻孔鲜血如注,一撒开,牦牛和骆驼就会跳起来在旷野间狂奔、暴跳,数日哀鸣不绝。不可抑制的愤怒熬到最后,只有悲悯。
这时候,人和畜的关系已发生了最戏剧性的变化,只要抓住拴鼻孔的绳儿,再蛮横无忌的牦牛或骆驼也会在瞬间被按倒、被拽住,缰绳抖动,牵动的是高原所有动物被人驯化的历史。人以强力确立了自身的位置,形成一种默契,前提是动物已丧失了所有与人类对峙、与人类“并”存的可能。从此,人类的生存,从食物补给到长途迁徙,都有了一种最重要的保证。
实际上,直到今天,人类对动物的征服仍在重复,这常是高原男人成人的必要仪式。这些年,我已多次看到几年前如白给克·哈斯木一样的孩子,转眼长成一个汉子,面对一头悍力十足的牦牛,左闪右晃不用几下,伸出手就能抠住牦牛的鼻子将它按在地上,关键是快和准,牦牛的鼻孔喷出愤怒的沉吼,眼睛快蹦出了眼眶,蹄子乱蹬腾起烟尘一片,都无济于事。实际上,在此之前,这些孩子们都必须经过的一个过程,就是一个人徒手给牦牛和骆驼穿鼻孔,血脉贲张,这比后来娶一个女人都更为惊心动魄!再过若干年,他们也就有了如今哈斯木·达吾提的心境,已没有任何夸张的必要,一个家,一群牦牛和羊,还有整座高原,一一都在胸中。
高原另一个血腥场景也会在畜群到达牧场之后不久发生。这一年的小羊羔儿吃着高原坡地上的嫩草蹿得很快,这些小公羊寻衅好斗,昂起头蜷着两只前蹄子跳起来向别的小羊身上砸。最夸张的行为,是它们已开始把两条前腿搭在另一只羊的背上重复交配动作,不管它的对象是公是母。接下来,要不了两天的工夫,各家就会把这些小公羊圈在圈里逐一骟去睾丸,一群羊里,侥幸留下来做种羊的小羊不会超过几只,绝大部分的小公羊都会被骟去。骟小羊的过程要不了两分钟,一个人抱着小羊攥紧蹄脚,另一个人用磨快的刀连划带挤,一两下就能把羊的两只睾丸摘了下来。小羊的叫声细而稚弱,听不出痛和心情,腹下被抹把草木灰,它就被放了,一生由此决定。几个小时过去,被摘下来的小羊睾丸装了满满两盆,一半儿是刚剥的羊皮里边的那种青白色,另一半儿血肉模糊,不知道这些东西后来会被煮了吃,还是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