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和畜群往穹托阔依转场的路程,至少得走15天。我没有跟着羊群继续走,在喀拉苏达坂送别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之后,我掉头长驱近1000公里,沿喀什、英吉沙、莎车、泽普和叶城经新藏线返回穹托阔依,这段路的车程是三天。
我睡在二弟祖木来提·吾守尔专门腾出来的客房里,一直觉得炕在摇晃,人还是在牦牛背上和车上的状态。往札莱甫相河谷深远的方向瞭望,不知道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和羊群已走到了哪里,照时间推算,至少12天以后,我才能在穹托阔依等到他们。
别过一季,穹托阔依遍地的麦苗儿和青稞已经是黄澄澄的一片,围绕着吾守尔·尼亚孜的老屋。过去我没注意到,在麦田与老屋之间,栽有一溜儿波斯菊,浅粉色和纯白色的花瓣有异样的艳丽,屋里的孙子们每天出来就在这花前洗脸、撒尿,我吃惊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的儿子艾山·买热买提江在裤子还没提起来,竟然揪着花放在鼻子前闻闻。一个冬季都很少见到的小山雀整天围在屋前的一片地蹦跳着、欢叫着,这是因为几步外的麦田里已有足够多的吃的东西。
站在屋后的高坡上,可以看到穹托阔依草绿麦黄的清晰格局,乌黑的麻雀群飞起,空中转向的速度极快,落下去就是扔一块石头。灰色隐青的野鸽群恋着地上在这个季节吃也吃不完的食物,翅膀挥动几下就落下去埋头啄食。一旦飞起来,会在空中盘旋许久,这是穹托阔依每天都会重复无数次的抒情方式。
我去看了转场前一家人盖的新房,依旧是四面墙圈没有动,墙圈中间的地已长了草,估计,只有等到达吾提·吾守尔到家,等到忙过秋收,全家人才会有从容的时间把祖木来提·吾守尔名下的新屋最后建成。
依稀记得还是几个月前的事,老吾守尔·尼亚孜每天都去田里与儿子和孙子们一块给麦地浇水,中间间隔大多我所不知道的时间和事情,在我到达穹托阔依的第二天,又看到老吾守尔·尼亚孜早早去田里。同样的情景,一个是麦绿时节,一个是秋黄漫天的时候;一个是肩锹,一个是扛着一把大钐镰。
吾守尔·尼亚孜家的麦收在距他家老屋最远的一片麦地最先开始,老吾守尔·尼亚孜挥镰钐去,意味着开镰,不过,以老吾守尔·尼亚孜的年龄,他挥镰仅是象征性的,随后就交给了二儿子祖木来提·吾守尔攥着大钐镰正式开始麦收,另外两个挥着钐镰的人是达吾提·吾守尔家的儿子马木提·达吾提和祖木来提·吾守尔家的儿子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
想想与帕米尔高原相隔遥远的广大农区,耕作愈为精细的地方镰刀柄越短,而且多用直锋镰刀,这以中国的长江以南最为典型,多用于收割水稻,原本耕作精细,短柄直镰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浪费。北方广大农区多采用长柄弯镰,麦浪翻滚,短柄直镰的有限幅度显然跟不上。接受了农业概念的塔吉克人在引进了种植之后,却没有引进广大农区普遍使用的镰刀,而是用大钐镰,为什么呢?
不同收割工具的使用,首先与所面对的土地面积有关,从中国的长江以南依次北去,地块越大,耕作越为粗放,这决定了所使用工具的不同。另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凡有悠久游牧传统的民族,普遍使用的是钐镰,这原是他们每季打草的工具,地里种的小麦、青稞只不过是草场概念的延伸,在工具的选择上,游牧民族的传统和习惯起了决定作用,尽管这种工具极为粗放,收割掉的麦粒儿显然更多。
自麦收开始之后,短短不到十天的光景,一片一片麦子被割去,最后割到了房前,我一直在等待这个瞬间。门前的麦田是老吾守尔·尼亚孜家最后一块麦地,一旦被割净,看着半围着老屋的的麦子都被放倒,也就意味着一季的结束,突然有种被褪去裙裾的尴尬,极不适应。同勒斯卡木所有有麦地的人家一样,老吾守尔·尼亚孜家每天割麦都起得极早,趁着秋露麦粒儿掉得少,家里的女人们跟在钐镰的后边拢,把割倒的麦子拢成堆,再由男人们用毛绳一捆背起来背到麦场晾开,等着晒干后打场。一家人回家吃饭,老吾守尔·尼亚孜总是走在最后,不时俯身将他所看到的麦穗捡起来,很少能见到的足有上百只的野鸽子群就在老吾守尔·尼亚孜的身前身后飞,老吾守尔·尼亚孜也不去轰它们,不知道这些野鸽子都从哪里飞来的,在帕米尔的广大山地找到这些零散分布的麦地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在冬季到来之前,这是它们每天能吃得饱的最后的良辰美景。
所有的麦子被割倒,女人们和孩子们都撒在了地里,将麦地细细篦一遍,一个早晨也能捡回大半口袋麦穗。最先背到麦场的麦子已经多次翻晒晒干,孙子马木提·达吾提开着拖拉机开始碾场。12年前,我在依沙布拉克看到的情景,是把七八头牦牛捆在一块儿吆着跑,利用牦牛蹄子的踩踏来脱粒,伴随着一天不停地吆喝和歌声,那个情景有更多让人怀恋不尽的东西。推延十数年,拖拉机的喧嚣已掩盖了往日赶牦牛的吆喝声,效率明显提高。一有风起,就可以扬场了。
老吾守尔·尼亚孜没有参加碾场,专门让二儿子祖木来提·吾守尔备了马,穿一身簇新的衣服,老爷子要去一天路外的乌鲁克(杏子沟)去看亲戚。乌鲁克现在还有吾守尔·尼亚孜30年前的老宅子和几代人的坟地,二十几户人家都是他家或近或远的亲戚,出门串亲戚自然都在情理。可谁都明白,这是老爷子在想念大儿子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了。走过一辈子,老吾守尔·尼亚孜知道转场的苦,提前去几天,他会在乌鲁克一直等着接转场回来的家人。
与喀拉苏达坂以西的牧场有天壤之别,穹托阔依极少下雨雪,只有阴晴的变化,每天早晚有风,扬场极为方便。大片的麦地,一季至少得浇几遍水,辛苦到最后就是看能落下多少粮食。脱粒后的麦草被填塞进草圈里,还有一部分被背到河畔草甸与麦地相接的那道山岩上下的几个石洞里贮藏,这是给漫长冬季偶尔路过的客人准备的。客人们永远看不到祖木来提·吾守尔和孩子们背着巨大草垛在大太阳之下往返的情景,所有类似的举动都不会予以记载,但是,所有各家的努力,却在每一个最偏落的角落留下了温情,那是与帕米尔高原纵横山系相映衬的另一个庞大、有力的帕米尔构成,那是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内心的重山万千,风景无限。
就是在最冷的时候,进入札莱甫相河谷的穹托阔依段,也能远远看到老吾守尔·尼亚孜屋后的几棵落去了树叶的杨树随风招摇,归途落定的心绪会让你一时心里极踏实。九月的中旬,距树叶褪尽的时候还很远,那几棵大杨树郁郁葱葱,比沙棘、沙枣和河柳都绿,大杨树下的数棵杏子树已是一派金黄,苫护着吾守尔·尼亚孜家的老屋像是一个被传说的地方。若有幸站在杏子树下,阳光透射,杏子树满天绽放的叶片有一种极锐利的馨黄,黄透的树叶已有了旧书的沉着,还有几棵杏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浇了更多的水,金黄的树叶还有16岁女孩儿的唇红。在许多年间,达吾提·吾守尔陆续栽种的杏树都是当地的土树种,结的杏子不大也不甜,却有春天的满园杏花和秋天如火的烂漫金黄,在山裸河糙的大片旷野之间格外醒目,所有的温馨蕴含其间,让你无法拒绝。
比与我约定的多了三天,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整整18天才返回穹托阔依。我以为,能重新见到一家人吆着羊群浩荡翻越喀拉苏达坂的情景,绕过屋后的沙棘林一直迎去数公里,见到的只有几匹马、几头牦牛、几个人,老吾守尔·尼亚孜居中,马前马后驮着他的两个重孙子,前边的是娇吾朗·卡斯木,后边紧抱着老爷爷的是白给克·卡斯木。这两个孩子,一路吆着羊走,我吃惊他们各自的小腿已有成年人的耐力,一定是老吾守尔·尼亚孜心疼他的重孙,在最后一天,一直让两个孩子坐在马上。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抱着外孙女玛丽卡罕骑着另一匹马,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奴带着马木提·达吾提的大儿子阿布都艾再孜·马木提骑着一峰骆驼,达吾提·吾守尔牵着另外几峰骆驼驮着垛子走在最后。哈斯木·达吾提在转场之前迟迟未归,估计,就是在吆着这些骆驼一路赶,最后赶到塔里迪库勒从牦牛背上把东西都卸下来,重新捆在骆驼背上。否则,跟随羊群沿着札莱甫相河谷一路走十几天,这对饮冰啜雪的牦牛意味着灾难。
老吾守尔·尼亚孜在见到我的时候,身前身后都带着孩子,老人家腿脚利索地下了鞍,牵着马走到跟前和我相互问候,哪儿能看出这是位104岁的老人!一路的辛劳都写在达吾提·吾守尔那神色疲倦的脸上,两眼稍有迷离,他的脸颊依旧是溜光水滑,这是经过久久分隔之后的回家。估计,达吾提·吾守尔一定是在前一天或这一天的早晨,仔细地刮了脸。
没看到羊群我很疑惑,达吾提·吾守尔抬头向札莱甫相河的方向示意。自走出塔里迪库勒峡谷之后,羊群一直在沿着札莱甫相河的西岸走。吃了一季喀拉苏高山草甸的草,养足了秋膘,不会让羊群反复蹚河过,过大的体力透支足以抵消喀拉苏牧场的所有精心饲养。羊群走得慢,同时,札莱甫相河的西岸散布有大量的荒原植被,富含碱性,有利于营养搭配,羊群行进的速度自然慢了许多。
陪着老吾守尔·尼亚孜一家人走到家,没有看着老奶奶们抱着她们一季没见的重孙子哭,越过穹托阔依的河畔草甸和沙棘林,我来到了札莱甫相河边,一直看着羊群南去,扬起一路烟尘。逆札莱甫相河南去的夹角就是帕米尔东部边缘最具标志性意义的那座终年不化的慕士塔格雪峰,雪峰之下就是与穹托阔依遥遥相望的另一个居民点托库子布拉克(九眼泉),孩子们的寄宿学校就在那儿。羊群一路走去,会在托库子布拉克(九眼泉)冲积扇延流下来长着麻黄草的大片戈壁蜷卧一夜,第二天沿着札莱甫相河折向东面的南岸走,再经过横跨札莱甫相河的那座吊桥,就进入了穹托阔依。实在相隔得太远,我努力想看清吆着羊群的哈斯木·达吾提,弄不清是哪一位。在羊群到达穹托阔依的最后一天,哈斯木·达吾提的哥哥马木提·达吾提和堂弟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都撂下手里的活儿过河去给哈斯木·达吾提帮忙,这一夜,哥仨儿会陪着羊群露野戈壁。也可能,会给哈斯木·达吾提去托库子布拉克(九眼泉)转转的机会。不过,是谁陪哈斯木·达吾提去托库子布拉克(九眼泉),谁留下来照顾羊群,就不好说了,小哥儿几个坏着呢。
自托库子布拉克(九眼泉)东去,札莱甫相河谷深切,两旁赤蔽无掩。随着坡度不断抬升,推至最边缘,凡显著凸起的都是坚硬的山岩。因位居东、南两个方向来风汇集的风口,大片高大裸露的山岩多被沙屑覆盖。一旦随风扬起,沙浪汹涌,会一直沿着札莱甫相河谷推延数十里。第二天,早早赶到河岸一边,我看到了哈斯木·达吾提哥仨儿吆着羊群顶着风尘走过札莱甫相河岸的全过程,一直到吊桥边。从河岸之上的路到吊桥,有几十米的落差,日积月累,一脚踩下去的沙子能埋掉大半截腿,羊群拥挤,一时卷起弥天烟尘久久不散。
大概就是以穹托阔依与托库子布拉克隔河对望的河段为界,札莱甫相河开始进入逐渐开阔的下游河面,与上游河段的落差明显更大,河谷深切,两岸过往,唯能依靠的就是吊桥。估计,几十年前,河面上的吊桥多用毛绳结缆,后来换了粗铁丝,再后来,换了如今的钢缆。羊群走过,吊桥依旧摆,哈斯木·达吾提哥仨儿羊群桥头两边各站一个,不断提溜着朝桥下钻的羊往桥面上放。桥下是十几米深的河谷,一座吊桥横跨两边,走过桥就是与穹托阔依衔接的大片荒原。羊群从凌空的吊桥上走过,一直排去札莱甫相河北沿儿塌落的一座断崖上下,羊细碎的蹄脚已能看出倦,却没有一只羊停下来,它们已嗅到了风里有穹托阔依河畔草甸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