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天阔地广,除了草已没有任何高大植被,牛粪、羊粪是塔吉克人唯一的薪柴。一般的用法,大块儿的牛粪饼垒垛在灶口,碎羊粪倒在灶底,烧起来火苗子飘摇若舞,伴随着呼啦啦的风声强劲,整个屋内都弥漫着浓酽的畜粪的气息。不知道是特有的仪式,还是仅仅在擦脸,塔吉哈尼·奴尔仲站在火前以手抚脸数下,而后系上头巾拎着桶出了门。等她在河里拎了水再次进门,一家人已陆续撩开了被子在穿衣服,小玛丽卡罕抱着爷爷达吾提·吾守尔的脸在讲她谁也听不懂的故事。
每天早晨的第一顿饭,是喀拉苏牧场各家最具家庭氛围的时候,达吾提·吾守尔家也一样。这时候,一家人聚得最齐,不会有塔吉克人家一年四季断不了的客人上门打搅,灶火温热,奶茶酽香,说说远近的事,一顿饭持续在一个小时之间。透过天窗,阳光抛洒,这是达吾提·吾守尔屋里一天最透亮的时候。
吃过饭后,男人们尽可享受一段消闲,抽烟聊天,逗逗孩子,女人们收拾完屋里拎着桶就出了门,圈在圈里一夜的羊和拴在圈外的牦牛叫声一片,有对主人的呼唤,更主要的是畜们都在惦记它们各自拴在一旁的小羊羔儿、小牛犊,喀拉苏所有最绚烂的一幕徐徐拉开。
早在很多年前,牧场挤奶的活儿都由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做,有了儿媳妇之后,婆婆的日子已大为轻松,忙不过来才搭把手,就是什么都不做也不会被人说。但是,你很少能看见塔吉克的婆婆们真的会撒手放任,心安理得,她们还会忙不迭地做事,只是强度照很多年前稍欠了一些。这时候,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撩起裙边往腹前一卷,拎过桶子往地下一按,孩子们揪着羊头都把待挤奶的羊往她跟前推,奶汁儿滋进桶里,比远处的河水声儿更大。在一个牧人的心里,岁月流离,往复更迭,每一天、每一刻都是以这个瞬间为参照逐一划过……
在对游牧生活的所有想象中,牧羊女挤奶无疑是被人想象最多的情景。事实上,当每天挤奶挤到几十只、几百只羊的时候,已没有任何浪漫可言,完全是没有尽头的苦役。假定每只羊每次挤奶手指的撸动次数在50次上下,达吾提·吾守尔家的羊有200多只,一个早晨就是10000多次,一天就是20000多次,而后还有8头牦牛要挤奶,你很难想象那几根手指的耐力。
高原的孩子们很奢侈,可以享有一份随羊群飘荡的生活,牲畜们成为他们的玩伴儿,这种交流使孩子们的天性始终保持着自然生灵所有的直接、敏感和欢喜,完全放任的情怀,所以,每每我抱着这些高原的孩子们或跟他们做最简单的交流,总有无言的感触,怜惜无尽。只有在这儿,你才能看到最纯粹的孩子。我想,这与他们每天和动物的接触不无关系。在人类的童年,用动物般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感知细微,在与动物的相处中感受体恤和爱,你才有可能获得一颗纯粹的心。
照达吾提·吾守尔的计划,他的两个儿子马木提·达吾提和哈斯木·达吾提在农区和牧场每年轮换作业,各守一年。这一年,轮换在牧场的是哈斯木·达吾提,这个安排使马木提·达吾提的儿子阿不都艾则孜·马木提对每只羊的熟悉程度远不及他的弟弟白给克·哈斯木,有时候还要费劲儿辨认哪只羊挤过奶了,哪只羊还没挤奶。白给克·哈斯木和妹妹娇吾朗·哈斯木跟妈妈一样,知道每只羊的小名儿,而且,每个人都有属于各自名下偏爱的羊,被别人抓去了就不高兴,这常是兄妹俩闹口角的原因。最后让妈妈拉里克·巴若提奴公断,她通常的做法会揪住哥哥打两下并骂他不知道照顾妹妹,白给克·哈斯木哭着跑开,揪住归娇吾朗·哈斯木名下的羊一顿老拳,这是在发泄他心里的不满,娇吾朗·哈斯木在一边破涕为笑,像一只蝴蝶在羊圈里翩然跑去,又给妈妈抓羊去了。
白给克·哈斯木这孩子太可爱了,他经常会枕着我的腿跟我说话,有一次我问他将来想不想开着车出去满世界跑着玩儿,他说哪儿都没他们家的喀拉苏好,长大了他的理想就是放羊,像他的爸爸哈斯木·达吾提一样。是啊,现在的孩子们,在想象中已把天下所有最美妙的事和最美妙的角色做完了,谁还会恋着放羊的乐趣、恋着在高原上高天阔地之间那种大开合的心境呢?而爸爸哈斯木·达吾提就是天下第一号顶天立地的英雄!每天看着白给克·哈斯木在羊群里抓羊真是极顶的享受,这个浑小子,我戏称他抓羊的本事有48种不同的方式,仅抓住两只羊的办法就可以揪着羊走,或推着羊走,要不然就是他横卧在两只并排的羊身上走或两臂搭在羊背上后仰着让羊拖着他走,最极端的做法是把羊当马、当牦牛骑,这也是他常挨揍的原因之一,总之,羊在他的手里不被折磨是不可能的。最动人的,是给每只小羊解开扣儿放它们去挤完奶的大羊那儿吃奶,白给克·哈斯木会抱着小羊逐一亲一口,很是疼爱。
也就不奇怪这些小羊会趴在人的怀里和你啃一块馕,或者凑到碗前要你的奶茶喝,羊们不知道它们和人有什么不同。碰到这种情况,我会把馕掰碎喂给旁边的几只羊,不会撵它们走。我担心,若做得粗鲁,会打破这里人和畜交往的方式,重新确定彼此不可逾越的界限,那未必是好事啊!留下这世外的一份宁静,留下人和畜不同的故事,未必有什么明确的意义,只是与你在高原的心境更相符合。
挤完两桶羊奶,羊圈的栅门也就不必紧闭了,拉开任由羊们出入。这是大羊为小羊哺乳的时间,在一片羊咩声中,明显能感到羊的激动。挤牦牛奶的难度要大一些,所有的人都走开,只有拉里克·巴若提奴一个人牵过牛轻轻拴住两条前腿,然后解开拴小牦牛的绳套儿让小牦牛先拱几下,这时候就有趣儿了,放开小牦牛去大牦牛那儿容易,再从大牦牛肚子底下让小牦牛把含在嘴里的奶头丢开就难了,小东西和人兜着圈儿转,你从这边儿逮它,它从那边再钻进去,来回得抓好几回,最后被拉里克·巴若提奴攥住头再拎着尾巴拖到一边用绳套再系上,这才能安生挤奶。每到这个时候。我注意到拉里克·巴若提奴总会给牦牛说很多话,比哄孩子费神。最多的时候是唱歌,是接近摇篮边的那种曲调,是慰藉,是交流,也有丝丝的歉意。这时候若被惊吓,牦牛会蹦起来挣开绳索、踢翻奶桶,甚至会撵着人顶。牦牛和人的关系,表现了人与动物交往历史的另一面,各自小心守着自己的边界,相互接纳、允许,稍有不慎就会表现出各自原本的本性,发生冲突。
拉里克·巴若提奴拎着奶桶走回屋去,接下来,她会把刚挤的奶子倒在大锅里煮。这时候,可以看到远近各家的羊和牦牛都开始离圈远去,峡谷间高低起伏的吆喝声一片,这是喀拉苏牧场每天都会徐徐张开的出牧图。达吾提·吾守尔这一天出来的稍晚,我一看,他穿着一件与晴朗天气显然不相符的长风衣,最搞笑的是他手里的一副墨镜,两个镜腿儿都没了,不得不拴两根铁丝替代挂在耳朵上,这才吆着羊群向屋后的山坡走去。孩子们不放大羊,几十只这一季刚出生的小羊归他们管,孩子们蹦跳着把小羊吆出去撒在距屋不远的草地间,这是小羊羔儿刚开始学着吃草的时候。小牦牛精灵得多,敢撵着狗跑,一直追到不远处的坡地上掉回头再跑,这是在表现一个小生命对这个世界刚开始感受的一切:
欣喜、欢悦、清风轻灵,蕴含着河水的气息潮润……
在小牦牛的蹄子下,可以看到有雪青、洁白和浅粉色的星点碎花儿在草地间闪耀,每点耳钻大小的花瓣儿都带着昨夜还没褪去的露水随风摇曳,你会被深深感动,因为那么广大无边的高原在用如此的精致细微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