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吾提·吾守尔吆着羊群远去,渐渐消失在高原坡地的边际背后,实际上,是在往更高的山地走。哈斯木·达吾提把牦牛吆到一块儿往另一条偏东向的山谷走去,据说,这条路远比他父亲达吾提·吾守尔放羊的地方远,会翻过这个季节垛在山顶的高大雪盖,一直走向东部帕米尔山地重山纠结的核心地带,喀拉苏牧场的牦牛大多集中在那儿。很多年已不存在的狼灾重在高原泛滥,原来近于完全野放的牦牛也开始让人担心了。实际上,牦牛围在一起并不怕狼,最担心的是牦牛走散,狼群有可能袭击一头正在壮年的牦牛,这让哈斯木·达吾提不得不每天来看看他家的几十头牦牛,下午再把小牦牛吆回来。
一时还很难说得清狼灾重现的原因,八成与狼的食物链是否完整有关,如果没有黄羊、野兔或其他动物作为食物,狼就会袭击畜群。那些黄羊哪儿去了呢?这些高原动物的活动区域常在数百平方公里以上,如此幅员辽阔的地域出现了问题,将覆盖整个帕米尔高原。
男人们走后,女人们会稍有清闲,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和她的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蹚过门前的喀拉苏河去串门儿,这是塔吉克人每到一地的惯例。只不过,男人们一到一地首先会往各家看望,女人们得撂下手里的活儿才会出来走动。
喀拉苏峡谷,其实不是一条大沟。站在一处放眼望去,峡谷两边开合展开的沟谷不在十数条之下,每条沟谷间都有一条水脉,最后流入峡谷之间的主干河流喀拉苏河,在数十公里之外,又注入塔什库尔干河。由勒斯卡姆村各个居民点迁驻喀拉苏的7家牧户,零散分布在喀拉苏延伸近十公里的河谷两边,河谷的下半段为塔什库尔干县麻扎种羊场的十几家牧户所居。
很显然,成建制的牧业单位早已是久远的历史了,但是,专以饲养的传统依旧决定了峡谷两端的不同。我注意到种羊场各家牧户的畜群中有驴,使用拖拉机的概率也很高,显然最大可能地吸收了平原居民的种种更先进的生活方式。最明显的不同,是他们有大量的耳朵带着铁制标记的黄牛和羊,有着完整品系的记录与传承。从达吾提·吾守尔家的门口走到种羊场的第一户放牧人家,海拔下降了不过几百米,凸显出完全不同的经营意识和方式,这意味着什么呢?
想想达吾提·吾守尔家的几十头牦牛,都是当地地道的土著品种,血脉久远,直接承袭着帕米尔高原凛冽风雪的禀性,甚至没有一次杂交的意外。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标准的帕米尔系统甚至没有跨过喀拉苏峡谷的一半就面临着巨大挑战,没有品系和性价比的优势,看不出有任何延续下去的必要,这不仅让人悲哀:
作为标本的牧人,达吾提·吾守尔和他家的畜群,已是帕米尔高原最后的经典。
正午过后,喀拉苏峡谷逐渐开放的巨大峡口所面对的西部天空最先聚起了云气,从深远的天际升腾而起,慢慢聚拢形成一个远比喀拉苏峡口巨大数倍的雾幔,而后在天际不断扩张,形迹如升腾的巨大火舌,原来在西垂阳光的照射下格外璀璨夺目的皑皑雪峰渐渐被笼罩、隐去,最后与雪峰之下的黑色岩面完全融为一体,整个西部的天空在远不该天黑的时候已被乌黑的云垒垛满。
喀拉苏峡谷极少有保持一种天气持续长久的时候。在低地平原,人常会看着远处的天际云垒飘摇不可思议,而喀拉苏已在云垒飘摇的天际之间,这道上下边界的海拔高度至少已在3500米以上。喀拉苏峡谷的海拔高度已在4300米,稍有阴晴变化,拽着一片云絮擦擦脸不是一件奇事,每天出圈的羊群踩着云飘去,匆匆走过,脸颊与湿漉漉的云气微粒在摩擦,退去几公里,你就能看到高原塔吉克人在云间的曼妙状态了。不过,一般而言,喀拉苏峡谷东面的云气不会形成太大的天气事件,随风一带而过,云气深远的天空之下是辽阔无边的干旱大陆。西边的情况完全不同,跨越帕米尔山结,遥远的洋流会提供持续的动力,一但形成气候,影响的范围都会很大,持续的时间会很长。
天空浓云密布,随后将塔什库尔干河谷的西部边界整个罩去,而后沿着垂直的喀拉苏峡谷逐渐蔓延。云锋之下,有丝缕的云絮拖拽,沥沥啦啦,实际上是雨雪的形迹。可能,我只能看到我所在的一条峡谷的情景,不知道喀拉苏以外的大片山地被同一片乌云笼罩,云气堆积,水分的富含量越大,影响的区域也会更大。
站在喀拉苏峡谷达吾提·吾守尔家的门口,看着挟着雨雪的云气逐渐推延,我是这个过程的见证人和亲历者。雨雪开始在我眼前飘落,透过丝缕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整个山地一片朦胧,掉在地上的雪粒儿又被迅速弹起来,成片的掉落和成片的弹起就会造成迸溅一片的效果,绚丽如花在瞬间绽放。雪,最开始的湿度大,兼有雨和雪的两种质感,随后的硬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伸出手会感到被叮咬。帕米尔高原堪称整个中国大陆版图的极地,只有在这儿,每年的草地随风被唤醒、染绿,突然大雪降临,这是两种截然对峙的天气遭遇,两种极致的色彩在做醉态的任意挥洒,最后紧抵在一起:
一半是草绿,一半是雪白。
迷蒙之间,远近的羊群开始归圈,雪尘迷离,你看不清行迹,只有远近的吆喝声和牲畜们的叫声起伏,仔细听,畜们的心境竟然不受大雪的丝毫影响,心情随着跳动的蹄子而愈益急迫,它们在奔向家,更重要的是奔向待哺的羊羔子。我突然意识到,达吾提·吾守尔早上出门穿得那么夸张,原是早有预见。高原雨雪无常,就是在大太阳之下,直射的阳光也会很硬,有更多、更强的紫外线照射,阳光下的风也会隐含着寒气,每个人都会常年披着冬衣也就不奇怪了。
进了屋褪去风衣,达吾提·吾守尔脱了鞋放在灶前烤,被烘烤的潮气比烧一壶奶茶的热气还喷得猛,那是达吾提·吾守尔站在雪地里所有经历的描述。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奴给公公摊开餐布摆上馕,而后递上热腾腾的一个大碗,达吾提·吾守尔端起碗一口喝下去,热流涌动,他的肠管里和全身,都会在瞬间被暖和过来。起初,我没太注意碗里是清茶,还是奶茶,后来才看见是浆白的奶子。待客从不吝啬的塔吉克人,不会拒绝给客人宰羊,却很少会给你一碗奶子,为什么呢?
相对于青稞、麦子和畜毛,奶子是高原所有物产的最极致,而男人,则是高原诸种生存因素和一个家诸多人脉关系的极致,执掌牛耳,位于最重要的地位被格外重视。所以,每当有大的付出,家人总会用最极致的方式来对待男人,譬如,喝牛奶。同样的情况下,女人却很少给自己这样的待遇。
这天晚上,孩子们也沾了爷爷达吾提·吾守尔的光,每人端了一碗奶子泡馕。
达吾提·吾守尔喝过一碗奶子,还不是一家正式的晚餐,在整个牧季,这顿饭通常会吃得晚一些。稍作休整,女人们会忙或着挤这一天的第二遍奶。
通常情况下,早上挤奶会在圈里,挤完一只羊拉开栅门可以放出去一只羊。到了晚上,整个程序正好倒过来,挤完一只羊拉开栅门正好往圈里放一只羊,避免了同一只羊被挤两遍的可能。
雪仍在簌簌地落,地下是雪和畜粪融合成泥泞一片。孩子们依旧跳跃着,噌地冲过去逮住一只羊,搂住羊脖子拽到拉里克·巴若提奴的跟前,挤完奶又噌地一下冲过去把羊带走了。我太吃惊孩子们迎着迷离的雪一脸欣悦,无所顾忌,一切都源于自然的赐予,没有任何好与不好的区别,他们的天堂就是和父母、和家里的羊在一起,这一天是大晴还是大雪,都不会有任何妨碍。
这一天,哈斯木·达吾提回来得特别晚,浑身的衣服湿透。当他从油灯前一晃而过,我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身上和帽子上鲜亮闪光的东西,那是哈斯木·达吾提插的花儿,上衣左侧的口袋一排,帽子右侧沿边沿又插了一排,屋里浓酽的气息突然被暂停,露出一个清风拂面的间隙,让你神游遥远,又在眼前。
第十八章一场大雪之后天空大晴,高原的瞬间变化会让你的眼睛眨动一下都会是一次损失
在达吾提·吾守尔喀拉苏的家,即使太阳搁在头顶暴晒一天,晚上屋里不生火,钻进被窝儿还是一下伸不开脚,我担心屋里一两米之下会不会是高原终年不化的永冻层?填上一灶牛粪火一烘,光着膀子钻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梦里还瞧见哈斯木·达吾提帽子顶儿上插的花儿呢,不会与爱情有关吧?出了门让人大觉意外,原来,一晚上并没有因为我看见野花儿艳丽的梦而有什么改变,大雪一夜未停,一脚踏下去能埋到小腿肚子。
在能看到野花灿烂的季节,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让人极觉得意外。不过,抱有“极觉得意外”的这种感觉,说明我尚是一个来自山地之下遥远平原的“外人”,整个人的身心还未能与高原完全相容,以肌肤感受高原的寒暑细微。在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原,只要有水汽凝结,所表现的唯一形态就是下雪,无论寒暑,这就是高原。
我开始发愁,若这场雪持续不断,若落地的雪几天不化,草被压在雪层之下,吃不到东西的牦牛和羊就会被饿死、冻死,就像1997年我曾经历的那次一样,在与喀拉苏相距一天路外的乌鲁克苏峡谷,莱提甫·霍加老爹一家二十多头牦牛全部在雪地毙命。
雪后的喀拉苏,东边几座山头聚集的云最开始变得稀淡,透出光亮。帕米尔高原的云情变化,垛在山头如纱幔漫卷,越缠越为厚重;渐渐退去,犹若抽丝。云层间露出缝隙,让你猛然可以看到一小片久违的蓝天。在阴云的衬托下,那一小片不掺丝毫杂质的透蓝让你无限向往,遐想联翩,你才会意识到云外的天空远为更广大、更辽阔。不过,厚重的云富含极高的水汽,云层会变得稀薄,一时还不可能散去,这正是两种天气转换的过渡之间,能见度已较下雪前大为提高。
达吾提·吾守尔和儿子哈斯木·达吾提攥着锹和扫帚登上了屋顶,爷俩儿这个早晨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屋顶的雪。喀拉苏牧场的房子,都是每户牧季临时的家,只垫了一层草皮子的屋顶撑不住太厚的雪,清扫不及,太阳出来一晒就得漏。
其实,没等爷俩儿把屋顶的雪扫完,天已放晴。达吾提·吾守尔家的羊圈就在屋后,地面是多年沉积的羊粪,消融的雪渗入粪层产生发酵作用,有足够的热度,使得地面一片烟气蒸腾,随风飘摇,最后和山头缠绕的云融为一体。阳光照射,我惊奇地看到一片烟霭之中竟有一道五彩的虹,挤奶的女人和孩子们,扫屋顶的达吾提·吾守尔父子,都在这五彩的虹桥之下,疑是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