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喀拉苏达坂的西坡逐渐下延,就进入了塔什库尔干河谷草色浓郁的六月。隔着需要翻越三天到五天的重重高大山脉,札莱甫相河谷已是遥远的记忆。河水喧哗,声浪随风飘荡,旱獭嘎嘎坚脆的叫声在描述喀拉苏牧场不为外人所知的一切。卸下垛子铺好羊毛毡,我们听到最多的消息是有关狼对羊群和牦牛的袭击,先于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到达的人家,已有两户人家的小牦牛被狼吃了,吃剩的骨头架子被丢弃在高原辽阔的旷原之间,引得鸦阵飞舞,聚簇为一团,形成一个庞大的黑色旋风在山谷间飘摇。更深远的天空,久久盘旋的是秃鹫的身影。
在塔什库尔干河谷,随着每年的草季开始,旱獭、野兔和岩鼠在地面出露的机会大为增加,它们是鹰的追逐对象。由于个体的过于庞大,没有更强悍的捕捉能力,秃鹫只关注食物链的最下端,动物和牲畜的死尸是它的食谱。所以,每当有一具尸骨横陈旷野,无论在什么地方、有多远,秃鹫都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大肆吞咽。只是让人不明白,远在数十、数百公里之外,相距遥遥高空,不知道秃鹫长于视觉、还是更长于嗅觉,它都会飘摇而至。不过,我依然很吃惊,在高原六月的这个早晨,一条峡谷之间突然会有十几只秃鹫汇聚,就在距你三五百步之外!
第一次有机会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秃鹫,有乌白、褐色和黑色三种,翅膀和尾翼都带有漂亮的花纹,最突兀的地方是秃鹫的头,不知道它们和火鸡是不是表亲,两眼锐利,尖嘴如刃,整个头部怪诞得出乎你的意料。或许,这就是生命终结者的典型形象?在人迹稠密的地方,动物的类型、种群数量成反比,你根本不可能与秃鹫遥遥对视。在这里,却可以同时看着这些穿梭于生死两界的大鸟挥动翅膀飞起或从高空中借以优美的滑翔落地。
在这一年的整个牧季,常可以看到秃鹫在遥远的空中飞翔,或栖落在喀拉苏峡谷的某一处,撞上人猛然再飞起来,这种情况为我十数年间极为少见。不知道这世间,已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或正在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一切。
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的牧季,就是付出最多的心力再获得最多的收获。
天蒙蒙亮,女人们最先起来生了火,添满一灶牛粪饼再烧上一锅水,屋里随后响起的就是杵杆打酥油的声音。不是刻意起得早,看不到儿媳拉里克·巴若提奴每天打酥油的情景,那是竭尽全力,要不了十下就会让你汗流浃背!一个男人的力量在手上,一个女人的力量在腰上,双手攥着杵杆举到最高点再往下压到底,频率越快、用力越猛,腰部摆动、起伏的幅度就越大、要求更好的韧性。一时间鬓发纷飞,绾住发的头巾随时会松开脱落,这时候,就是没有第二个人看见,她也会停下来把头巾再系紧。如果说塔吉克女人的头发是被高原季季不断的雪漂白的,塔吉克女人的手是被捻毛绳、挤羊奶弄糙的,那么,让塔吉克女人的腰最先累弯的,一个原因是生孩子多,另一个原因就是打酥油。
牛奶和羊奶在倒进奶桶之前是被煮过的,倒在奶桶里再经杵杆反复打,实际上,是让奶的成分分离,最上一层漂起来的是奶油,剩下的就是奶渣,团成团儿晾出去,就是让喀拉苏峡谷在整个牧季都会酵香四溢的酸奶疙瘩。在这之后,打酥油的木桶会被洗干净晾在屋外,最好的木桶会在一个家族传几代,乌旧的桶面会有照人的幽亮,勒的皮绳因时间的长久显得油乌而更见韧性。没见过谁家嫁女儿要陪嫁,估计,嫁妆是男人或男人家未来要给一个嫁过来的女人准备的东西,重要性不次于一盘灶坑和灶坑上的那口大锅。最好的酥油桶用整段齐腰粗的树段掏出来,常见的是用两片到三片木头拼接,这在高大植被稀缺的东部帕米尔高原,实现的难度很大,只能去高原之下的平原找。我注意到另一个著名的高原民族柯尔克孜人找到了更好的解决办法,他们把黄羊皮完整地褪下来再扎起四条腿儿就成了最好的酥油桶,体现出他们对自身资源更透彻的理解。这样看来,与塔吉克人最为邻近的柯尔克孜人和广大平原的维吾尔人都不用木制的酥油桶,不知道塔吉克人是在以什么做参照,最终选择了木制的酥油桶?
在拉里克·巴若提奴打酥油的时候,第二个起来的是她的婆婆塔吉哈尼·奴尔仲。不像年轻的女人,她的帽子头巾要不是不小心打掉或被风吹掉,你断然看不到她们不戴头巾摘掉帽子的情景。塔吉哈尼·奴尔仲洗了脸回到灶边,手上和脸上都是水,站在熊熊的灶火前燎烤,头顶上一时顾忌不到戴帽子和头巾,让我突然看到了她从不经太阳的青白头皮和紧贴着头皮被压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发辫。十数年间,我从没有细想过:
塔吉克人,何以对他们的头顶投入那么大、保持着那么高警惕性的关注?
塔吉克妇女的帽子,除了一圈圆弧,还有紧压在脑后发际线以下的大段帽苫,有明显的保暖作用,更突出的是一种遮蔽作用,为什么呢?
看看塔吉克已婚女性的标准头饰,我突然意识到有许多过去从未予以注意的隐喻隐含其间。在漂亮的塔吉克帽子再加上一条大围巾的包裹之下,塔吉克女人的所有头发是看不见的,或者有很少的露出,给人能看到的是缀在真发之下有着马缰绳质感的假发辫,这一掩一露很值得玩味。
不可否认,重裹之下,塔吉克女人不可能有其他女人通过头发所能体现的风情万种,严重减弱了塔吉克女人一个清晰轮廓所决定的所有美好。但是,这是女人的一种坚守,与男人,与高原……
多少年来,我更多地看到了帕米尔高原对塔吉克人生存层面的外在影响(环境的极度严酷决定了塔吉克人对人与人的相互依存保持着一种近于警觉的关注),实际上,婚姻方式的构成和两性角色的确立是体现环境因素决定性影响的另外两个重要侧面,譬如,对女性头发的处置方式。
塔吉克人,离不开族群的认同并以族群的关照为最重要的生存支撑,另一面,对女性角色的规定是维系一个家庭的必要前提,偏远、严酷的生存环境要求一种相应的、更纯粹的信守,以使一个家庭在生存环境的重压之下不会崩溃。从这个角度看,男人们不会对一个紧裹头发的女人有什么不满,他们在享受女人对男人的绝对服从和贞守。
另一点,除了身体,头发是新疆、中亚和阿拉伯半岛各民族所普遍坚守的第二性状特征,比对面容保持着更高的警惕性,体现着专属,体现着默认与服从。有一种极端的说法:只有死了丈夫或家人,塔吉克女人才会摘帽子。实际上,戴帽子或摘帽子,与丈夫和家人的去逝并没有必然的因果联系,这里强调的是坚守,由此形成无法逾越、不可撼动的禁忌。在伊斯兰教东渐之后,这些禁忌有了更强、更明确的文化意识附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