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在塔里迪库勒的牧居点,房子规整的程度远高于散落在牧道上的其他几处临时宿营地,门前倒牛粪灰的地方长久沉积,已在一大片坡地之间形成一块非常突出的黑色地带,一场薄雪未必盖得住。转场途中的营地,多是临时过往,歇个脚第二天便离开,没人投入更多的关注。塔里迪库勒显然是一个更长久的营地,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这条峡谷再也没有第二户人家过往。
帕米尔高原的牧人,没有蒙古人和哈萨克人的毡房,他们随季节周转,在每一处落脚的地方都会垛一个石头房子,房子的旁边就是羊圈。十几年前,临水傍林的地方多用河柳树干和随手砍下来的沙棘扎羊圈,随着海拔高程提升,高山山地的羊圈就用石头垛。近些年,塔吉克人羊圈普遍使用的是一种铁丝网栏,早晨起来看着大雪弥漫,羊群没有一点遮蔽,每只羊都驮着一身厚雪。看护羊群的苦旅中,即使碰上雨雪无常的天气,也不能耽误吆着羊群出去。当羊群走过山崖,雪从深远的峡谷吹来,羊群顶着风雪远去,天地空茫,羊群若一坨墨影,这个意象让人倍觉高原人生的悲怆。
这一天是孩子们跟着达吾提·吾守尔去放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扛了一把锹。
羊群一直往前一天才迁过来的克木山哈里走去,没有一半路,雪就停了,太阳腾地跳了出来,天空碧蓝,云垒飘摇,这是只有在帕米尔高原和青藏高原才能见到的雪白雪白的云。羊群散在沟谷之间在慢慢移走,积雪融化之后,地面植被的每一棵草尖都带着露珠,羊不停啃噬的嘴和牙齿就在这些露珠儿间来回扫动,相对遥远平原那些吃秸秆的牛和羊,帕米尔高原羊喝的水和吃的草,实在是太过奢侈的。这时候,孩子们不会急于吆着羊走,由着羊悠闲踱去,到克木山哈里再慢慢往回走,这也是一天放牧的整个过程。
我跟着达吾提·吾守尔走,经过孩子和羊群也没停,一直往克木山哈里走去。
前一天经过,我都没在意,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在克木山哈里住的那间陋屋前竟有几畦田,每块不会比两张双人床大,扒拉扒拉才能看出来地边一圈都有刻意掩放的石头,达吾提·吾守尔放下锹一脚踹下去,就开始翻地了。沟谷河畔,一场山洪会使地面的一切荡然无存,留下点土不容易,加上与羊圈紧邻不缺粪肥,这块儿地不怕荒,只怕地力过大、过猛了。
据达吾提·吾守尔描述,他的家族30年前曾一度完全弃牧,只种地,后来承包到户,重新有了羊群,他家的夏牧场被分在了喀拉苏,这才有了他家后来延续30年不断的转场,每年春往秋返。与草场在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大多数人一样,在羊群走过塔里迪库勒河谷的大半段之后,一般都会沿着另一个方向的盖加克峡谷翻越高山阻隔,前往夏牧场。这条线路的最大优点是途中翻越达坂的海拔高度会下降500米到800米,不足是多走一到两天的路。很多年间,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一直都在沿着这条线路转场,后来,他们选择了塔里迪库勒河谷,因没有人愿意吆着羊群翻越海拔5300米的喀拉苏达坂,这条峡谷和这座达坂最终为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所专用,为此,我将这条峡谷称为“达吾提·吾守尔”峡谷,喀拉苏达坂更名为“达吾提·吾守尔”达坂。
在远去世界地理大发现时代600年之后,我非常吃惊达吾提·吾守尔竟然还会独自找到塔里迪库勒峡谷并且仅为他一家人所用。这条峡谷,任何比例尺的地图都未予以记载。仔细看看,峡谷地面四处流淌的水都经细细斟酌,深深浅浅的水道贯通峡谷之间每一块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多少年后,就会有一丛丛的芨芨草、梭蒿和野刺玫长出来,草浪连天,将遮蔽整个荒野,这大致是帕米尔东部边缘零散分布的那些居民点逐渐发展起来的最初状态。当我跟随着达吾提·吾守尔一路走过,见他不时俯身把挡道儿的石子捡掉,把零星草甸中滚落的石块搬走,我很感动——他手下的每次搬动,实际上,意味着多少年后一个家园的建立,逐年开垦出来的地已是这个家园初建的第一步。
从达吾提·吾守尔手里接过铁锹,我拄锹开始挖地,挖下去抡起锹再把翻起来的土拍平,心里感受的是一份快意。大大小小6块地,我和达吾提·吾守尔轮流各自翻一块,不一会的工夫全部平整完毕。达吾提·吾守尔开始给地里浇这一年的第一次水,第二天再翻一遍就可以下种。我把周边的石头都搬了过来,一块一块码垛起来给地砌道边沿。其实,这里不会有人不小心跨进地里,除了野兽和黄羊,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羊转场走过,也不会有别人家的羊踩进地里来吃东西,这只是人依据正常生活的习惯,以便使一块野地经人意精心布置显得更舒服。达吾提·吾守尔钻进前一晚上住的棚屋拎出一个塑料袋,打开给我一一看过,都是第二天要撒在地里的菜种,有黄萝卜、卷心菜、大白菜和据说只有在本地才能长得最好的恰玛古。想象着这些菜都能长起来的情景,隔三差五,达吾提·吾守尔都会翻过喀拉苏达坂来照料他的菜地、收一茬儿菜,这段路往返走两天,却是延续数千年历史的改变,这意味着,从此,塔吉克人飘荡无定的高原游牧生活将有一种最重要的调剂和品质上的提升。
整完几块地离开,我们不一会儿就撵上了往回返的羊群,达吾提·吾守尔看羊的孙子白给克·哈斯木和妹妹娇吾朗·哈斯木采了大把的草籽掏出来给我看。达吾提·吾守尔接过去在掌里稍作翻拣,然后一把填进嘴里,告诉我这个东西吃下去养胃。我尝了一下,微酸,有略带涩味儿的清香。记得当年我骑牦牛摔伤,依沙布拉克的提加大婶给我涂的药就是一种叫阿莫吉兰的草再加一种带铜锈的石块儿碾制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不知道塔吉克人还有多少《本草纲目》未记载的独到药方发现。
见到达吾提·吾守尔和我,孩子们丢下羊群撒去山野间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由我们这两个老头儿看着羊群。从克木山哈里到塔里迪库勒,这段山路要不了两个小时就能蹚过去,吆着羊走得四五个小时,我有意享受一下这份难得的消闲时光。不时一声呼哨,没有任何着意渲染,清清淡淡,悠然无尽,让羊知道你在对它表达的意思:
不急不急,慢慢吃;不急不急,慢慢走……
途中走到河边,达吾提·吾守尔招呼我坐下来,解开拦腰系的围巾,里边裹的是馕。根据花色,我看出来这是达吾提·吾守尔老婆前一天还系在头上的围巾,馕是招待我和几个客人吃剩的碎馕块儿。在高原塔吉克人家,他们给客人永远吃的都是最新鲜的整馕,他们绝不会把啃了一半或掰了一小块儿的馕拿给客人吃;掰碎吃残的馕通常是在客人走后或客人看不见的时候,留给家里人吃。说实话,在日常情景中,我根本不会有吃这种馕的念头,这会儿,和达吾提·吾守尔坐在河边,拿起没有半个巴掌大的馕在河水里蘸蘸吃下去,能明显闻出达吾提·吾守尔老婆浓浓的头油味儿,我背过身去差点儿没哭出来,慌忙以手掬水洗了把脸,没让我的老友达吾提·吾守尔看出来。想想已过去的半生岁月,何时何地何曾有人用她的头巾给我包块儿馕系在腰间?穿越岁月沧桑,行走天地间,谁知道一个大丈夫最重要的心理支撑就是这样一份温情?丝丝缕缕,不着痕迹,是疲惫时的抚拭,何尝不是终极的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