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帕米尔高原,骆驼是塔吉克人最重要的驮运工具,打柴、驮运东西或出远门都离不开。但是,骆驼没有在高原雪线之上的生存能力,承受海拔极限的耐力和擅行沙地的蹄脚都使它无法翻越岩石嶙峋和有冰雪覆盖的达坂。在到达塔里迪库勒的当天,达吾提·吾守尔就让随羊群转场来的侄子买热买提江·祖木来提把几峰骆驼带下山去了,儿子哈斯木·达吾提翻过喀拉苏达坂去找牦牛,第二天下午又回到了塔里迪库勒。塔吉克人家的牦牛,常日都撒在冰岩重叠之下的山里,一场雪后,连个牦牛的蹄子印儿都看不见。一条沟一条沟找过去,脚下不知多少辛苦!当这些牦牛被牵过来拴在距塔里迪库勒达吾提·吾守尔门前不远的一片草甸间,他家羊群转场最壮观、也最为艰难的一刻就将拉开序幕。为了这一天,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羊群已在翻越达坂之前休整了两天。
高原塔吉克人,体重普遍偏轻,达吾提·吾守尔的身高在我之上,有175厘米,体重不足60公斤,瞬间的爆发力和韧性却极为惊人。塔吉克人的体质与食物所能提供的营养摄取似乎关系不大,仅有的馕和茶造成了普遍的胃病,一天吃五六顿扛不住饿,基本上没有瓜果时蔬,受草场限制,畜群永远无法突破扩张极限,提供的肉食和奶制品相对于日常生活还很奢侈。唯一的可能是通过对高原的适应,逐渐找到人与环境最相适宜的方式,塔吉克人在高原的生存现状与能力,是典型的自然对人“驯化”的结果。我的体力与耐力已在常人之上,相对于在高原上生活了数千年以上塔吉克人却还是远远不如,基于这个判断,让我在羊群每次启动之前,都要先行一步,不至于撵着他们的脚跟受苦,最重要的是可以站在最好的位置从最好的角度看着羊群在辽阔庞大的山间谷地推进。
午夜过后,我睁开眼睛就睡不着了。又是一天大雪,到我睁开眼睛还能听到雪打在帐篷篷顶稀稀落落的声音,这是我最担心的。翻越达坂的路,估计与两旁的岩质有关,多是见棱见角的砾石,有一层雪走起来脚下会很舒服,雪太大了就是滑梯,一滑滚下去,几步外就是直落谷底的悬崖,行走的难度大为增加。
我起身开始收拾行囊,天上没有一颗星星,看不见也能想得到头顶的天空云层覆盖,我仰头瞭望良久,也无法透视厚厚的夜幕。远处有一块儿石头突然从山顶滑坠,哗啦啦落去谷底好久才归于平静,给我翻越达坂之前的这一刻增加了某种氛围。不过,我很高兴,根据石头滚落谷底的轻重声音判断,这一夜的雪下得还不是很厚。
我站在达吾提·吾守尔家的门前贴近耳朵听了半天,除了轻微的鼾声和喘息声,屋内很静,说明一家人都还在熟睡之中。我有些为难,犹豫再三还得敲门。屋里不一会儿有了动静,达吾提·吾守尔的老婆塔吉哈尼·奴尔仲嘀咕了几声,另一边是哈斯木·达吾提老婆拉里克·巴若提奴的应答,这是婆婆在给儿媳妇做交代,后来是铁铲子刮灶坑的声音,门被推开,拉里克·巴若提奴端着一盆灶灰出来倒。
我进入屋内没地方插脚,达吾提·吾守尔垛在塔里迪库勒的这个石屋,里外两间都睡着人,他和老伴搂着小外孙女玛丽卡罕睡在外屋,我站的地方离他们睡觉的地炕没有两步远。达吾提·吾守尔抬眼向我问了好,起身在被窝旁边扒拉出一块儿地方让我坐,我抬手按住了他,拉过被子罩住头让他继续睡。事先,我们曾商量过,这天早晨由三弟苏莱曼夏·吾守尔陪我翻过达坂,等他起来我们就可以出发了。灶边儿媳妇拉里克·巴若提奴已烧了茶,比平日倒了更多的奶子。我连喝三碗,顿感到热气从脚底蹿起,整个人暖和过来,手掌抻开再攥住,感觉有攥住牦牛角的力气。走出屋门,我在屋顶抽了一根棍,想想前面一路积雪覆盖,有这根棍就会有不少支撑。
从看不透、摸不着的阴黑无边到渐渐泛出灰白,天色的转换在我撂下奶茶碗的时候已经完成。我和三弟苏莱曼夏·吾守尔匆匆走过,惊得前一天翻过喀拉苏达坂才来到塔里迪库勒峡谷的几头牦牛都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我们,发出的牛哞充满警惕和愤怒。我非常遗憾,等不到全家起来搬垛子捆牦牛的热闹场景了,羊群还得吆出去有足够的时间吃草,估计,至少还得4个小时以后,羊群才会向喀拉苏达坂方向出发。我随苏莱曼夏·吾守尔迈开步子向正北方向走去,这是我第一次走向12年前我就听说的那座转场必经的喀拉苏达坂。
天空依旧是阴云一片,罩着远近的山。因为有了山的参照,能看出云的色彩有深浅不同的变化。最富戏剧性的一刻出现了,东面一坨红晕渐渐浓酽、扩张,太阳最终从云层背后跃出,原来灰色的云层都被染红,云霞霓裳,绚丽辉煌!最为奇特的是还有大小两圈日晕。晴天日出是给天地间点一盏灯,普世通明,进入另一个节律;阴云密布时的日出才会有灿烂的氛围,让人有祈诵和高歌的愿望,隆重而辉煌,这是所有仪式性场景的必需。非常遗憾,这幕史诗性的日出并没有扫去阴云,换一幅万里碧蓝的景象。伴随着辉煌一霎的结束,天空重归阴云连绵,日出磅礴推进的力量丝毫没有改变阴云更为广大无边的掩蔽。
从达吾提·吾守尔家在塔里迪库勒的牧居点走出去不远就进入了峡谷地带,两侧都是耸立的高山岩壁,覆盖着河水的冰面成了最好的通道。走起来脚下很吃力,能明显感到海拔在提升。仔细算算,从塔里迪库勒到喀拉苏,海拔在数小时内就会拔升1300米,平均每个钟点都有200米以上的拔升。我的呼吸和步频极为均匀,基本上是一呼一吸各三步,唯一扛不住的就是浑身燥热,不得不把早晨扎在身上的麻绳解开,再解开衣服,仍挡不住渗汗。这种时候,更能明显感到高海拔地带的冷风之硬,像有什么硬物往你身上戳的质感,风往你骨头里渗。我只能撩开衣服不能脱掉,一层衣服也就是牦牛身上那层皮毛,这层间隔能起到很好的抵御作用。
塔里迪库勒河是达吾提·吾守尔对流经塔里迪库勒峡谷水脉的通称,实际上,这并不是一条从头到尾通贯的峡谷。以山为界,从一条山间谷地进入另一条山间谷地,峡谷的折向会改变,水脉会有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源流承接,完全是另外一个峡谷和河流系统。我估计,一种情况是因为人迹罕至,这些峡谷和河流还不一定被命名,另一种可能是每条峡谷和河流都有各自不同的名字,只是我不知道。记住这些比羊毛还多的地名儿和河流,常是一个帕米尔高原牧人必备知识的一部分。有一点很肯定,三弟苏莱曼夏·吾守尔和我正在穿越的峡谷,已是塔里迪库勒河最后一段深切河谷,两面岩壁与河底落差极为悬殊,一条水脉对一条河谷所能有的雕蚀作用表现得淋漓尽致。由此沿一侧岩壁登上去再走一段,就完成了从峡谷中的穿越,进入一片开合辽阔、和缓的旷原。这种转换带来的变化让人在视觉和感觉上都觉得新鲜,有到了某个关节点的喜悦。不过,我还没糊涂,照行走的时间判断,我们距喀拉苏达坂还没走到一半的距离。
由于地域辽阔,有更大的直接承受阳光照射的面积,高地旷原的积雪比峡谷中的冰层消融得快,这是下游河流主要的给水源。不过,这个地带已经看不到水脉流经地面形成的完整河段,都是不见声色、不事夸张的零星融水,汇集起来之后在谷地中央的一片裸石之下潜行,这是河流孕育地段的典型地貌。融水的声音细微如草叶拨动,有酒杯相碰的质感,整个汇集起来构成一片细密的沙沙声,直到我后来登上喀拉苏达坂都没有走出这片声音所能影响的空间。
高原山地推延到最上端之后,已不是众山纠结的复杂描述方式,反而很平坦,波澜无惊。耸立的山彼此相距遥远,拔升的态势极为和缓,让你觉得抬脚就能跨过去。实际上,这就是河流最宽阔、水最深的地方,河面荡漾,每一道小波纹不知道比河流激涌的地方孕育着多少更具摧毁性的力量!山脉形成之初,依据地下所有的能量和岩浆不同的质感,大地瞬间崩裂爆发,完成山河塑造。最后的地面呈现,两端开阔,中间密集。所不同的是,极下端的开阔带海拔大为降低,构成了人类聚居的平原;上端的开阔带,由于海拔的急速抬升成为生命的禁区,站到这儿,你才能看到大地的全部面貌并梳理出清晰的脉络:
那些高大的山脉在更为辽阔的天空之下,就是撒出去的万马奔腾,每一座大山都极为壮观,但是,最初攥着这些马缰绳的地方就是你脚下这片不见波澜的旷原!
沿着旷原边缘的任何一点都能跨越东部帕米尔高原的最高点,另一边进入山脉纵横的塔什库尔干河谷。沿着与塔什库尔干河垂直方向的每一条山脉走下去,都会找到塔吉克人分散在高山褶皱之间的那些隐秘牧场,而到达喀拉苏却必须找到与喀拉苏最为接近的那个垭口,这是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每年转场必经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