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穹托阔依10天之后,经过大片河谷纵横的地带,山地海拔逐渐抬升,山头白雪堆积的大山重在眼前出现。空气清冽,同一日照条件下,掉过身已能感到有寒气迫近,河水冰得有勒手的强度,这里已是典型的高山地带环境。估计,这里与穹托阔依每天看到的慕士塔格雪峰已在相去不远的海拔高度,这里被称作克木山哈里,克木山是人名,哈里为羊圈。
随羊群一路走来,整个上午都是晴天,下午已是漫天浓云堆垒,把整座山谷罩住。等我们赶到,未及扎起帐篷,雪霰已在往下撒。正赶上一个小气候循环,晌午艳阳午后阴,估计,每天都会这样。只有在冷热两种气候条件作用下才能形成雪霰,不知道克木山哈里是不是正处于两个气候带交接之间?依照低地平原通常的意识,盛夏飞雪会被视作大不吉,如元杂剧《窦娥冤》中所记载的感天动地的六月雪。在帕米尔高原,这个概念完全不同,盛夏艳秋,何时何地不飞花?大雪会比女人的眼泪落得勤。雪停之后,未及人小憩的工夫,又下了,钻进帐篷,一直得忍受篷顶的声音比河畔的水声更细密急迫。
达吾提·吾守尔一家不睡帐篷,住一幢没装门的石屋,屋顶半角未苫,能看到雪簌簌在往下飘。屋里有大垛的干草,这是长子马木提·达吾提十几天前预先驮运来的,留待转场走到地乏草荒的这个时候,给骆驼、马和一些体质弱的羊救急。灶火稀冷之后,没有门的屋子愈发挡不住屋外的动静:
河水远逝、劲风呼啸、潮雪疾扫……
在相对较远的低地河谷,牧人防狼还仅是一种意识,狗吠阵阵激起,多以为有狼窜过,实际上,不过是一只狐狸或野兔子。而克木山哈里完全不同,这一带已进入经常有狼出没的领地,一个晚上都不会停的狗吠实际上是牧人给狼的警告。你虽不会看到高原上这些野性不驯的兽在你眼前出现,但自此开始,它们已开始全天候地对羊群进行跟踪,就是在白天,你也能感到会有无数只幽蓝的眼睛在盯着峡谷之间。一待时机出现或它们已饿得不能忍受,狼对羊群的袭击就不可避免。不过,这种情况通常都发生在晚上。小狼或饿得不是太急的狼都会被狗吠挡在几里地以外。一旦它们执意袭击,会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来咬过羊群,只要短短的几分钟,七八只羊的脖子就会被狼牙撩开,血管被咬断。通常,袭击成群的羊,有狗护圈,人也不会离得太远,没有拖走羊的从容时间,狼只会把羊咬死,吸吮羊血,羊脖子上只会有几个深咬下去的牙印儿。
雪下了一夜,拉开帐门抖开篷顶的积雪,满眼望去,我们昨天才走来的那个可见绿色的季节已不复存在,恍如隔世。这种季节的骤然转换,初给人的是一种意外和惊诧,一个晚上落下来的雪已能没过脚踝,除四面过于陡立的山壁还有岩石的基色,天地一片被白色笼罩,人的心里备觉压抑。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石屋背倚一座一色岩石的山,所面对的是朝着三个方向的三条巨大峡谷,我很疑惑。
随羊群转场一路走来,特别是在进入塔里迪库勒峡谷之后,转场线路依循河脉延伸,但是,这些河脉并不是仅有一条,生成这些河脉的峡谷也不是一头能走到底的唯一山地裂谷。我注意到我们走的路曾有几次转折,从一条峡谷进入另一条峡谷,水脉随之转换。估计,我们一时没有经过的那些河脉和峡谷都会有各自不同的走向和名称,一个或数个我所知道的地名称谓,与丰富的地理现实恐怕会有很大的距离。帕米尔山地众山纠结,河脉纵横,以我仅有的描述方式完全不足以囊括。
随之而来的疑惑是:羊群转场的路途重峦叠嶂,历经劳顿,每次都会付出有羊丢失或死去的代价,羊的体质也总体下降。而持之以恒,每年随季而动,以完成塔吉克人每年最重要、最大的数次空间转移,伴随着生死诀别的感情牵绊,动机究竟是什么?
帕米尔高原以庞大的山脉构架为主体,零星草地多分布在山间谷地与河脉两边,加之草情受季节性因素的影响极为短暂,首先在数量上不能从容调配,没有保障。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以往对帕米尔的描述所没有注意到的,就是草场草的种类不同。穹托阔依河畔的草场多以针状的青草构成,这种草的营养富含均衡,适宜羊群春牧或作为挨过秋冬过度的转换。随着河脉延伸,红柳、沙棘、胡杨的枝叶成为调剂,进入塔里迪库勒河谷植被分界带之后,地表生长的多是呈灰色的松蒿类植被,碱性大,营养价值高,更利于产奶催膘,这就是塔吉克人赶着羊群经过百折千转最终要走到这里的原因。没有这个接替,帕米尔高原的大小牲畜就会欠缺营养供给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羊只个体的肉质、毛质会有很大不同,只有这样,为下一代的繁育做好体质和营养最充分的储备。看着地面埋在雪里的草,达吾提·吾守尔的心情并没有像我那样受到天气变化那么明显的影响,他说:
“这个草嘛好,羊吃了嘛劲儿大,达坂扑哧……过去了。”“扑哧”,这是达吾提·吾守尔说轻松快速的象声词。
从克木山哈里到翻越喀拉苏达坂还有一天的路程,这是从海拔4200米到5300米的提升,垂直海拔高达1100米,对于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经过了13天长途跋涉的羊群来说,这将很难承付。强行翻越,就会有大批的羊只因体力不支和高山反应在翻越途中毙命。所以,羊群在到达距克木山哈里仅5公里的塔里迪库勒后,达吾提·吾守尔决定让羊群停下来两天,这是翻越喀拉苏达坂之前的最后一个放牧点。
与前几天路外的绿色溢透不同,塔里迪库勒的季节还停留在上一年没有转换。最让人意外的是河面上的冰,跳上去跺跺脚,没有想象中可能崩塌的情景。崩裂的冰缝儿下河水幽咽,冰的质感有城墙的墩厚。也许,再有两个月或整个一年也未必能全部消解。这里常年冰冻,不断有降雪补充,受冰盖和终年不化的高山堆雪的影响,在海拔4000米以上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冷空气环境,这里正是最下端的边沿。最为绝妙的是,就在河面冰层的两边,却是最鲜艳的绿色,疏疏淡淡,在河谷中凡有裸露的地表铺延,这是两个极致季节的对峙与碰撞,能看到绿草在冰垛的边沿长出来。除了日夜喧哗的河水和山谷两边偶尔崩塌滚下来的石块儿,这里另一个突出的声音就是冰层的融水在滴滴答答地掉落,下面是流淌的河水,水与冰面之间隔开指拃高低的一层,都使冰层融水的跌落声格外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