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显因为人手紧,没有绑驼捆驮声势浩大的情景,达吾提·吾守尔夫妇在往口袋里填塞东西,感觉是找一件装一件。卡斯木·达吾提两口子带着孩子早早出去吆羊,吆往穹托阔依最好的一片草场,整个早晨都没见到他们。老爷子吾守尔·尼牙孜和次子祖木来提·吾守尔,还有另外两个孙子,都在忙着浇地,用一根棍在刚蹿出苗儿的地里砸出一绺儿一绺儿的水道……
实际上,吃不好草,牲畜们就不会有足够的体力支撑长途迁徙,这个原因让穹托阔依转场的这天早晨一直到晌午都没有显得过于匆忙,只是外人不明白。
12年前,我的好友达吾提·吾守尔第一次向我描述了他家每年转场往返的经历,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后来,我曾不止一次向人提说起:
这是中亚所有游牧民族所可能有的、持续时间最长、行经路线最远的转场!
12年后,我已站在了随达吾提·吾守尔即将转场的路口,这一天是2008年5月18日。
转场开始的时候,最先是羊群被吆动,从草场走过穹托阔依的东山坡地,暄软的砂砺覆盖层烟尘弥漫,伴有大人孩子的吆喝与羊群此起彼伏的叫声,使转场的氛围在一瞬间达到正午的炙热。我隔得远,看不见羊群移走的一片凌乱蹄脚,透过树丛的枝隙还是一眼瞥见拉里克·巴若提努的一身艳服鲜亮。这是一件浅墨绿色的上衣,款型近于女士的正装,看去与环境和正在进行的状态怎么都不合适,只要知道转场在一个牧人心中的分量和所能带给他的喜悦,你就能明白拉里克·巴若提努的心境当是何其美妙啊!那天,拉里克·巴若提努戴着一条鲜艳的黄头巾,沙棘林银灰色的叶片在太阳的照耀下成为万千闪烁不定的光点,拉里克·巴若提努的头巾迎风而过,如一面招展的旗。
帕米尔高原正午的光线直接、硬朗、灼热,地面烟气蒸腾犹如幻境,羊群在这幻境中飘荡远去,羊群所掀起的烟尘是最后的点缀,由浓渐淡,直到消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聚齐的,人突然都拥在了一块儿,马和驮着家当的骆驼都有人牵,从门前一直拥去屋后的山坡。与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每天都有的迎来送往的礼节不同,这是有着泪和哭声的送别,相似的话说了无数遍还觉得没有说到,高一声低一声都是隐着痛的牵挂。高原塔吉克人,不知什么原因,唯在转场的时候表现得特别宿命,半年见不到,他们觉得似乎什么事都会发生。
老吾守尔·尼牙孜家屋后的坡上,有隔风的沙棘林和红柳,最显眼的就是隔着几公里就能看见的几棵大杨树,春绿秋黄,无时不在感知穹托阔依所经历的风霜雪雨。家里的女眷和手里有活儿丢不开的人送到这儿就不再往前送了。达吾提·吾守尔一一别过众人,人群中有他已在老迈之年的母亲和姑姑,再就是亲戚和孩子们。我注意到他的眼里已有隐约泪花。
在所有送别的人中,最为特别的是老吾守尔·尼牙孜,始终没说话,牵着马一直往前走,走得太远了一时都让我觉得老人家不会一起去夏牧场。一位熬过百年的老人,多少迎来送往已是记忆烟尘,唯一不同的是前一天他刚给三个儿子分了家,房子分了三处,地分了三处,专用以打草的草场也分了三处,度过一个牧季羊群也会分。做完这些分割,我第一次看到老人放声哭泣,这是他把他的一生做了最后的交代。老人的体力就是现在也能骑着马走三天去看亲戚,可是做完这些交代,他心里的感受不免悲凉,似是可做的事只剩下兑现未来的一个等待,带着这种心境,对长子达吾提·吾守尔的送别就格外心重。不知道这一辈子他有没有陪长子走过这么久远的送别,这是他在完成最后的托付。老人最后将马缰绳递给达吾提·吾守尔已是两公里之外了,也没有太多的话,一片荒野之间突显出人世苍凉,形影孤单。两人像通常的塔吉克男人一样以吻手礼告别,达吾提·吾守尔牵过马转身离去,马上是他的老婆抱着外孙玛丽卡罕,走得很远了回头还能看见老人站立在荒野尽头注视,相随的还有他的次子祖木来提·吾守尔和另外的两个孙子。
可能是在穹托阔依住得太久了,开阔的草甸、清澈的泉水和每天不绝于耳的鸟鸣都是一种蒙蔽,让我一时对穹托阔依以外的地理状态完全失去了判断力。随羊群走出去,没跨过纵横大山的第一道褶儿,已是寸草不生的赤裸地表,一下竟有些让人意外。
实际上,在帕米尔高原,荒原和裸地的比例远比绿洲和植被带更广大,这基本上也是整个中国西部的地理现实。绿洲、植被离不开水,满眼充盈,成为这个世界之所以能存在的一种方式和你能感受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凭据,这可以为东方概念中的“有”;荒原、裸地则是另一个极端,空空荡荡,人迹轻渺,苍茫一片,意味着与“有”对应的“无”,这是人心理倾向和对事物做出判断的两极,两个概念很值得玩味。
久居“有”,滋生雨润与闲情;“无”为空茫、苍凉、广大,这是西部人最重要的时空参照和最常遭遇的生存现实。非常微妙,前一种状态有时反而会使人消减、丧失其最敏感的判断力和批判力,内心的感受力和所能感受的东西大为减退,心里的局面极为单薄;后一种状态的粗粝、单一反而会给心理以强烈的震撼,让人更多地拥有感受和想象的空间,信马由缰,无限自由,这就是塔克拉玛干这片大沙漠之于中国人和整个人类的意义。看看塔克拉玛干现在井架林立,除了横贯南北的沙漠公路和自南向西斜切的一条巴莎(巴楚—莎车)公路,第二条南北贯通的沙漠公路正在修建,这带给了人们极大的方便,我的心里却很沉重。对于我们这个太过于关注实际所得和所有的民族而言,新疆的意义不仅是石油、棉花和矿藏,更在于它能提供类似于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样巨大的空茫,这是你想象和寄放心灵之地,这样的失缺难道还不够大、还不足以痛心吗?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当年我年轻的父母携带着尚在年幼的我从遥远的东北老家“盲流”进疆,实际上,这是我命运最重要的一次历史性的转机,从此与高山大漠为伴,一直到今天。每临荒原阔野,给人的感受总是心境辽阔、澄净,会有无限抚慰。我不认为这是我的性情“奇异”“乖戾”,而是整个人类最重要的心理诉求。
包括穹托阔依在内的整个勒斯卡姆村,7个居民点呈北斗七星状沿札莱甫相河谷分布,总的趋势与通常的概念不同,上游较为开阔,河畔的滩地尽可跑马,居民点散布其间错落有致。以穹托阔依为拐点,札莱甫相河谷愈趋下游反而愈窄,两个最大的居民点都不得不放弃河畔的滩地,深入与河谷垂直分裂出去的另外两条峡谷寻求发展。整个转场就是穿行在札莱甫相河谷的这一段。一边是高山,砾石混合着沙土的堆积从山顶往下铺去,由于从顶高到底的距离太短,砾石堆积的这个大斜面就格外陡,铺到河沿儿没落底又被斩断,实际上是久经河水冲刷突然崩塌造成的断面,那个落差让人驻足不敢凝视。河水汹涌,推下去一块大石头丝毫不见波澜。羊道就在断崖边上缠绕,风疾得都能把羊掀下去。我注意到达吾提·吾守尔夫妇都下了马,一人牵着马,一人紧紧抱着外孙玛丽卡罕探着脚前行。
札莱甫相河谷每到下午都有风,河水广大的喧嚣由着风势被吹得忽远忽近。两旁山峦重叠,河水悠远,最远处是一座冰峰闪烁的雪山。仔细看看,我就认出了那就是我在穹托阔依每天都能见到的那座雪山。事实上,我们此后数天的行程都在这座雪山的注视之下,距离越远,它反而显得更为高大、面目更清晰,此时我才终于理解了吾守尔·尼牙孜老人何以会把这座雪山称作“慕士塔格”!羊群就在这重叠的景致中如一丝游云,不时有碎石被它们的蹄脚蹬落,扬起烟尘,旋即又被吹散。
与哈萨克人、蒙古人转场不同,不是由做头羊的几只大山羊带着羊群走,山路险要,必须由人来给羊群带路。通常,担当这个角色的都是孩子们。马木提·达吾提的长子阿不都艾则孜·马木提年龄稍大,带着卡斯木·达吾提的两个宝贝拜给克·卡斯木和娇吾朗·卡斯木。孩子们贪玩儿,路边一块石头也能让他们扒拉半天,直接影响整个羊群的推进速度,惹得卡斯木·达吾提常会吆喝他们。
转场途中,作为父亲的达吾提·吾守尔主要负责照料家眷和几峰骆驼,明显处于辅助的位置。儿子卡斯木·达吾提走在大队羊群的后边,再后边是这一年才出生的小羊,他处于中间的位置可以前后兼顾。他的老婆拉里克·巴若提努则跟在最后照顾小羊,慢慢地吆着走,不时把哪只小羊抱在怀里,心疼小东西走不动,也是怕它们乱跑失蹄从路边悬崖掉下去。
走到最为险要的地段,山路窄,大牲畜无法随羊群在山崖上走,不得不远绕河谷寻找过水的地方。河谷宽大辽阔,河脉飘荡,东部帕米尔高原最为伟大的那条河流看去似乎用手指挑一下就能崩断。达吾提·吾守尔牵着几峰骆驼就像几只黑蚁,在河流之间缓缓移动。事后才听他说那天的水大得漫过驼背,几次险些把他卷走。在达吾提·吾守尔的记忆中,河水汛期提前这么早的时候并不多,燥热的天气让他一脸的神色凝重,这让我很担心。以达吾提·吾守尔的阅历,高原上什么场景没见过?他都觉得意外,我想我原来对帕米尔高原转场的所有想象都过于简单了。
正午之后,清澄无云的天空开始变得混沌,这是起风了。在没有植被的旷野之间,风的形迹最初是看不见的,只有细细的沙尘飞扬,呼吸之间,让人觉得呛。山的边缘由清晰变得模糊,重叠连绵的大山看上去只是一层一层明暗不同的水墨。在烟霭之下,深远广大的河谷成了一片边缘已被扯烂的布随风飘动。我已习惯了高原每天傍午之后起风,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之下看着风起云涌,烟尘下的景物都带着经火燎烤的焦黄,暗色重的山影就像是红薯烤煳了。抵达一片稀落的胡杨林,才看出风劲,高大的胡杨随风招摇,摆幅大得有书法家的疯狂。另一个突出感觉就是风声,激浪汹涌,排山倒海,如临绝境,这就是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第一天的露营地,名为阿克塔克西,意为:白杨树。
有山和河岸的遮挡,我没看到牲畜们在风沙之中的情景。一到胡杨林,它们一路疾跑,眨眼在林木间散去。恐怕,这片胡杨林就是有“白杨树”这个地名儿的原因,胡杨零散分布,林间有高大的沙丘,沙丘之上长的是红柳和麻黄草,河岸之下是大片的沙棘,树干整齐地向一边弯曲,可以肯定这一带必是大风频繁经过的通道,才会造成树的这种生长形态。达吾提·吾守尔卸下驮子,把一堆被褥抱到一片红柳丛间。他的夫人先给一家人铺好了晚上睡觉的地方。几十步外劲风纵横,到这儿竟没有一点儿声息。小玛丽卡罕笑声清脆,骑到达吾提·吾守尔的肚子上又开始了她每天揪爷爷胡子玩儿的游戏。女人们拎了水开始架柴生火,整个灶间在几株沙棘笼罩之下,就像是天然的一个棚屋。垫灶的石头漆黑,说明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已不是在这里露营的第一户牧人。当灶火熊熊升起,听着地上随意拢起来的红柳枝子烧得噼啪作响,岁月间所有的隐秘都被激活飘浮在眼前,荒落遥远的大山一角竟有那么多温情的故事可以让人年年回忆、年年讲述,这就是帕米尔高原掩蔽在风尘之间的牧道轻易不为外人所知。
接近傍晚,我独自踱去,我需要这样的临近,以最虔诚的心境静静地感受、静静地听。
穿过高大沙丘,几十步外已能听到细碎红柳枝相互的敲打声,沙棘林间缓缓流动的溪水婉转,河谷间随波逐渐增加了力量的风被远处高大的山崖阻挡,吹到这儿只能看到胡杨顶端在轻轻摇曳。只有我独对空茫,以双膝拄地跪下来,能感到只有在这儿才有的清冽气息在抚摸自己、在自己身心间穿透,一时心意尽释,禁不住眼底有些潮润。我相信,这是一个让男人可以痛泣的地方,积郁尽去,心底磊落、透彻!
我久跪未起,最后完全匍匐在冰凉的沙地上,以心紧抵,这是我所能感觉到的能回到原始和终极的最佳方式。我的头顶是一株高大的胡杨树,华冠铺展,投下一片树影,比我身体更宽大的是树干,更细碎的是树叶,抓起一把沙子慢慢撒开,沙粒细碎冰凉,划过脸颊,犹如爱人细软的舌尖在你脸侧轻轻吻触……
重回达吾提·吾守尔的转场营地,餐布抻开,一家人围坐,我倚着塔吉克人膻气浓重的被垛格外惬意。红柳丛环围的沙地,更广大的是无尽荒原,塔吉克人的酽茶和馕是一种相宜的选择。风声渐远,距灶旁不远的小溪潺湲,一轮明月挂在树梢,小玛丽卡罕咯咯笑着闹到好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