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众山的拴马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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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转场是家家必经的大事,其重要性足以影响一个家一年、甚至数年的生计(2)

塔吉克人对人际的关注敏感得视同于生命,过于严酷的生存环境是其间最重要的、不可变更的参数。相对于日常琐碎层面所投入的悉心关注,转场是家家必经的大事,其重要性足以影响一个家一年、甚至数年的生计,所历经、所能想象到的艰难是每家的共同记忆,这时候所表达的一份祈愿属于一种最高层面的关注,其重要性相当于婚丧大事和盖房子,最重要的心理支撑,这种习俗的形成是基于人们对严酷环境的共同认识,由此形成传统。除了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穹托阔依另有6户人家季节性暂住,并不是每一家都在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转场之前宰牲相送,原因可能是多样的,这大致也是传统在今天的距离和人们对它的理解。

宰牲之后,四家的羊剁了放进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的锅里煮,燎着天窗的火苗子和噼啪的响声让屋外的荒野、纵横起伏的山峦和这个季节一天比一天水势盛的河水相形远去。穹托阔依的各家乡邻陆续赶到,我注意到没在这一天宰牲的几家也来了人。热腾腾的羊肉出锅,三面大炕人挤人坐不下。在没有婚丧大事的时候,一个下午一家会来这么多人,此种情景极为少见。

东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其生存构成的方方面面及所有因素,多与生存直接相关,手鼓、鹰笛、鹰舞、叼羊和曲调相对单一的歌谣,是他们严酷生存状态之下为数不多的、不常发生的调节和浪漫,这一点,正是塔吉克人与现代都市人最大的差异之一(也是现代人所有努力的价值所在)。正是因为与生存直接相关,吃饭作为维系生存最重要的形式被格外重视,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内容。日常待客和最隆重的礼仪仪式,都是通过“吃”这种方式表达,“吃”被塔吉克人赋予过多的礼仪内容,体现出一种高度的程式化,吃的形式不能被亵渎,食物不能被亵渎,其中,尤以羊肉的食用和形式有着最精到的程式讲究,并被赋予最丰富的蕴意与象征性。

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一线,共有7个居民点,穹托阔依仅是其中一个居民点,这些居民点零散居住着整个勒斯卡姆村78户人家的785口人。人口最多的居民点二十几户人家集中居住,最少的仅有一户人家,彼此相距一天到一天以上的路程,最远的骑着骆驼和马往返得走十一二天。这样遥远的相距,使塔吉克人的盛宴成为人际最重要的调节与补充,其间有着最丰富的诉求和期待,心理的需求远大于简单的食物需求。

老吾守尔·尼牙孜家专为转场的宰牲盛宴在傍午之前就结束了,这与时节有关,几天之内,远近人家都将转往各自的夏牧场,主客都没有日常熬半夜的闲心思。出了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家门,在老人的带领下,众人向东山坡地的麻扎走去,这是塔吉克人凡举事必行的仪式。

穹托阔依的麻扎被称作“夏依其拉克”,意为:王灯。相传久远以前,曾有一位伊斯兰圣人由如今塔什库尔干的大同乡经此前往藏地,故留有此圣迹。实际上,就是几块儿稍加垒垛的石头,还有后人加插的几根干树梢子横竖不整,猛一看是一道多已坍塌的栅栏。不过,这种判断可谬之远矣!

很显然,这堆寻常的圣迹和这段无法考证的传说,都是典型伊斯兰文化的遗传,时限当在伊斯兰教传入新疆前后,如同一堆倒塌栅栏的几根横竖树干却隐含着另一个系统的信息。

新疆维吾尔族人有在麻扎植树或插树干的传统,而且,通常都是直立的杨树。这是一种比伊斯兰传入更古老的文化。挺拔的树干是通天的中介与阶梯,所有的寄予与诉求由此传达。帕米尔高原很少有杨树,直到今天,这都是塔吉克人家盖房子的难题。高原特殊的地缘环境,最擅生长的是红柳和沙棘,驯植生长的有柳树和杏树。两者的可比性稍显牵强,动机却是一致的,都带有更多的本土特色,彼此时间的领属关系一时难以确说,至少都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却是相同的。但是,显然出于不同系统、动机不同、时限有差异的文化却完整地融合为同一种表述和成为同一个诉求对象,这让人格外惊异。

夏依其拉克麻扎另一部分构成是几座塔吉克坟,30年间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逝去的所有人都埋葬于此,有老吾守尔·尼牙孜的父辈和他不幸夭折的一个孙子。早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祖先崇拜曾是塔吉克人和新疆各民族的共同经历与记忆,借于祖先的庇护以获得平安与畜群的不断扩大,死亡的恐惧和禁忌相对较淡,这里一度是他们灵魂的终极归宿。所以,新疆各民族至今都保留着对麻扎的敬意和外人难以理解的一种亲近感,每一处麻扎都能在他们心里唤起暖暖的绵长温情。

与柯尔克孜人坟地插的树干多拴着牦牛尾巴一样,同样体现着高原游牧民族的特色,塔吉克人的坟多绕一圈牦牛毛绳,这是高原游牧文化最经典的一次概括和浓缩,是一个游牧民族所能有的一种最极致的表达与呈现!这样的心理动机与背景,显然与伊斯兰的传承相去甚远,同样是塔吉克人心理与精神世界的构成。

我注意到老吾守尔·尼牙孜率众人朝拜的次序——先是进入麻扎路口有一块石头,上边有几根碎柴点的火,火上是每个人经过撒的面粉,每个经过的人都会以一只手或双手抚石,然后抹在额头和颏下;次之是圣迹和在圣迹之前呈半环状围跪诵拜;再次之,是坟地和围着坟地的诵拜。

因所处的位置不同,圣迹诵拜的朝向向北,没有其他可供人跪拜的地方,墓地诵拜是向西。另一个特别之处,是墓地朝拜的开始与结束,都经由墓地边点的一丛火,经过的人都撒面粉,伴有女人的哭泣,这又是源自两种不同系统的文化信息。

老吾守尔·尼牙孜率众履行的朝拜,整个过程持续近一个小时,动机是祈求圣迹和祖先的双重庇护,以佑转场平安,其构成却极为复杂。

与阿拉伯半岛伊斯兰教原宗形态不同,新疆伊斯兰教是以伊斯兰教为主干、并带有信众原民族宗教和信仰成分的混成宗教,其成分和构成比例很复杂;其次,相对于传统,伊斯兰教处于明显的被予以最先关注的位置,朝拜的次序是先圣迹再墓地而不是正相反;再其次,在塔吉克人的所有生活场景与细节中,伊斯兰教已是须臾不可缺的形式和话题,所表达的动机和寄予所在却依旧古老,譬如为转场朝拜。

我已不是第一次随众朝拜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麻扎。“皮里克”(火把节)的朝拜,一家人带了牛奶煮的稀饭再浇上酥油在墓地一块儿吃;还有聚丧的一次和上门提亲的一次,都是把煮好的肉带到麻扎上祭献,再一块儿分食。唯有这一次不同,是在众人吃过之后把吃剩的骨头带到麻扎上作为祭献之物,为什么呢?

在祖先崇拜的意识中,最重要的关键点是灵魂不死,先祖的经验和声威才能成为后世的保佑。上述两种不同的祭拜,都有向祖先祈福之意,前者突出的是祖先与今人同在、同福,后者突出禀报,是在一件事即行之时。

另一种可能,是与不同类型的事件有关,与不同的诉求有关:

节日祭献,突出祖先于后世同福、同乐;

聚丧祭献,突出祖先与今人同悲,有祖先与大家同当;

上门提亲的祭献,突出向祖先表达一份谢意,保佑一桩美满婚姻;

转场祭献,为塔吉克人生存所依最重要的一件大事祈福……

凡此种种。

朝拜的人群渐渐下山离去,坟地边的烟火轻扬。这时候,远处有驼啸传来,我随羊群转场的驼队将在这个午后聚齐。一夜过后,我将向穹托阔依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