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宽大的河谷、危崖耸立的河岸和高大沙丘,阿克塔拉克最重要的地面呈现就是胡杨。
我很吃惊,自阿克塔拉克溯河南去,没有见到一株胡杨,海拔高度由2900米逐渐抬升,这可能是胡杨不能生长的极限。阿克塔拉克是一个分界,河畔、山间沟壑都有胡杨零星分布,以达吾提·吾守尔一家转场这一天到达的地方最为密集,大片的胡杨林成为旷野间一眼看去最醒目的地面呈现。前一天的记忆还是酷日之下的赤裸荒原和红柳环围的沙地,猛地一下进入胡杨遮蔽的一片浓荫,这种反差让人有被惊醒的感觉。这一带的地貌我很熟悉,数十年间的过往,都会在这儿停下来喝茶。可能是受旁边山的影响,这一带沙丘密集,都在蓬勃生长的高大沙棘之上。另一个印象就是秃裸的树,极尽扭曲的树干将多年前久旱枯死的状态一直保留下来,让人触目惊心。多少年过去,我再次从一条山畔深裂地下十几米的沟壕钻出来,突出的感觉是轻风潮润,脚下小草茵茵地绿,绿草之间夹杂着这一年才蹿出来不及一拃的红柳苗子,皮儿漆红,细碎的绿叶如女人玲珑的耳钉,让人怜惜不尽。而这里最大的变化,是沙丘上下的红柳长得极其茂盛,沙丘之间一直到河畔,那些胡杨树都有酒酣的醉态,顶着一蓬绿叶子的枝干从原来的枯枝旁蹿出来成为一株树的主干,生死更替的一幕大戏在你眼前全部摊开。这个意象,肃穆之中隐含着足够的张力,让人震撼!
也许,这是一个更该被称作“白杨树”的地方,我吃惊地发现这儿竟是与胡杨树完全不着边的另一个地名儿:库尼黛尔,意思是“矿沟”,与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冬牧场同名,让人纳闷。
若是同一条沟的延伸,距离也过于遥远了,一直延续到两天路外,这种情况极为罕见。另一种可能,是有同一种物产。在我借宿的人家,主人这天晚上拿出了各色的石头给我看,这个细节让我相信距这片沙丘地带不远的山里一定有各色的矿石,才会让这里的人与老吾守尔·尼牙孜有同样的想象。拿给我石头看的主人是勒斯卡姆村三名阿訇中最年轻的一位,与两位前辈最大的不同,是他在远距帕米尔2000公里外的新疆伊斯兰经文学院完成授业,这个季节四处缓缓流淌的水说明这位年轻阿訇对他家乡所倾的心力,这里已是胡杨树掩隐之下的一片世外秘地。
新疆的胡杨树,大都生长在塔里木河两岸,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野生胡杨林所在地。帕米尔高原的地理状况远为不同,与塔里木河两岸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在海拔高度逐渐递减的下游河畔沙地和沟谷之间,日照条件相对稳定,再加上比塔里木河更有保障的水源供给,为胡杨的生长提供了条件。不过,帕米尔高原没有胡杨种植的记载,这些胡杨只有野生的可能,它们的种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在帕米尔高原,常能在一些地方看到厚厚的沙尘堆积,与帕米尔山地的环境不符。实际上,这些沙尘,一部分是山体久蚀的尘屑,一部分来自遥远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随着每年自东向西、向南的季风飘摇直上,越过高达海拔5000米以上的重重高山,最后落地沉积。我没想到,这条风沙运行的路线,同时也是胡杨籽种飘落帕米尔山地的载体,这让人极感意外,最终使两个完全不同的生态系统相容。
转场从穹托阔依启动,羊群第一天的路程大都在绕着山崖走,离开阿克塔拉克一个多小时后的路段最为险要,本不很开阔的河岸是由泥石流、塌落的砾石和山体不断剥蚀的沙屑形成的,在延续了一天的路程之后,与河岸之上的山体完全合并,河岸与山体被挤压在一块儿,河水紧抵在山脚之下,经年历久,这段山体被削凿为一面峭崖。多少年间,沿河岸往来的人和畜群走到这儿,再也没有可以从容周旋的地方了,一边是波涛汹涌的断崖,一边是陡立的秃裸岩壁,只能蹬着黄羊蹄子踩过的地方往上爬,最终掏凿出一条窄道供人畜过往。
我是先于羊群走的,这里岩石之间上下落差不过几十米,但每一步都觉得脚下千斤。路的底面就是岩石,哩哩啦啦撒了一层碎石子儿,想是便于羊群通过,但人穿着硬底鞋通过就难了,脚下滑动稍有闪失就会遭遇危险,情形十分险恶。因整条路都在崖上通过,没有从容踱步的可能,脚下的路面呈现出明显抬升的坡度,这样的地方撒石子也滑,塔吉克人想的办法是垫木棍,挤在岩壁之间再垫石头,等于是在岩石上垛出几个台阶,才能让骆驼和羊群通过。走过这段路,没有河谷的通畅,我们不但直接承受着正午阳光的暴晒,而且巨大岩石之间的这条路就成了烧烤的铁板,才走出几十步,裹在身上的衣服已成了淋了水的抹布。最终登顶了,四周是足以能叼羊的山地冲积扇,河谷之间的风纵横通达,人被吹得通体透彻。回头一望,我一心等待的情景出现了,转场的羊群如正奔向一堆糟木头的一个庞大蚁群,远远望去,缓慢得让人不可忍耐,那是因为地面有草和胡杨的落叶。临近山崖之下,裸石和遍地的黄沙不再成为牵绊,羊群和驮着一应家什的骆驼直扑向山崖,一时烟尘滚滚,人唤羊叫,让人震撼!在羊群全部通过之后,浓浓的烟尘还没有散去,一直飘荡,越过山崖之上的高大山峰再随山脊渐渐远去、消淡……
我开始理解达吾提·吾守尔讲的关于路途远近的概念了,他说:第一天要走的路,十一二公里,第二天的路嘛,七八公里。决定路途上耗时的多少,一个因素是路距的远近,另一个因素在于路途的难易程度。这一天夜宿没有在野外,库尼黛尔的小阿訇专门宰杀了羊招待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煮肉的大锅滚沸,热气蒸腾,人尽可以伸开腿脚靠着被垛喝茶闲聊,这份远离家外的安适,实际上蕴含着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的所有隐秘:
每一处,每个人,都在竭尽表达,悉心维护,塔吉克人在高原上的生存和彼此的联系才有可能,彼此相依,一直走到今天。
早晨出门,我看到小阿訇抱着草逐一在给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大牲畜加料,才明白塔吉克人家各家的草料都不是只给自家准备的,达吾提·吾守尔家的羊已围在小阿訇家羊圈前等待拉开栅门。
穿过胡杨掩蔽的高大沙丘,很快就看到了一片辽阔的裸石滩,走过裸石滩就是河。这些石头,个体大小极其均匀,一种可能是从两旁耸立的山上滚落下来的。由于暴雨的冲刷形成泥石流,同样重量的再滚到差不多远近的地方,石头的个体就不会相去太远。不过,帕米尔高原下暴雨概率较低,最大的可能是河水的输送。每到春夏之际,冰雪消融,洪水下泄,河道重新被拓展,泥沙俱下,会有大批的卵石被丢在河水两旁的河岸,卵石的体积正是河水运力的最好说明。十几年前,我曾有过前往乔戈里的经历,记忆中沿河而下,石头的个体有明显差异。在上游河段,最大的石头比一两幢屋子还大;顺流而下,这种巨石逐渐递减,越过库尼黛尔的这一段,多是足球大小的石头,河水的冲击力明显减弱。也有与遍地裸石极不相称的大石头,其间,一定有更为复杂的原因。但,总的趋势是河谷逐渐开放,河床被拓宽,库尼黛尔的这段河面宽度竟在百米之外,水深的地方骑着骆驼过去都能把腿弄湿。我才恍然大悟,达吾提·吾守尔这一天转场的路为什么会比第一天走得少,目的是争取能让羊群顺利过河。在洪水尚没有达到一天洪峰最高值的时候,正是羊群通过的最佳时机。
多少年间,我已多次见过柯尔克孜、哈萨克和蒙古人转场,但是,见识一个庞大的羊群过河,这还是第一次,一时还很难想象,塔吉克人来到河边面对滔滔河水,会用什么办法把一群羊弄过河呢?
在羊群远没到达之前,我看到河对岸有两个人骑着骆驼狂奔而来。骆驼是高原上最大的动物,人们通常已习惯了骆驼慢条斯理地走,为此,我曾把骆驼称作“精于时间判断的哲人”,无论寒暑或面对什么样的路况,骆驼都会以一种恒定不变的步态往复来去,突然见到骆驼以马的姿态狂奔,这是很少见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