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六人自杀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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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六人自杀晚餐(3)

“可这种认识,在你的脑子里可能只留存一秒钟时间。待这一秒钟之后,脑子里就啥都没有了。不但没了你刚刚获得的这种对死亡的认识,而且没了你以前能够仔细感觉并深刻记忆的所有概念和思想。你不知道你本人到哪去了,也不知道你所熟悉的这个世界到哪儿去了,一切都空空如也。”

“这种对死亡的认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短,哲学家也会兴奋激动。”

“最多只有一秒钟的兴奋激动。”

“有万分之一秒就够了。”

赵中一跟吴湘如的这番对话,连身为大学教授的甘仲惟都听得糊里糊涂。他是化学专家,对同是理科的物理就不大在行了,别说这隔了好几重学科的哲学领域。记得读小学的时候背过毛主席哲学著作《矛盾论》。虽然当时能倒背如流,可过后全忘光了,不然说不定也会搞哲学去。

这个搞哲学的并非夸夸其谈之辈,他抱歉过多占用了大家的说话时间,所以马上中断刚才的哲学讨论,请左手边的计亚英女士发言。

“我是北京来的。”这位人到中年的计女士现在才张嘴说自己。这是她进屋后所说的第一句话。

“俺娘的一个表姑是北京人。”啤酒肚立刻表示他对北京并非一无所知。

“昨天上午,我坐火车专程从北京过来。”计女士不介意有人打断她的话,顾自望着窗帘往下说。“北京也有六人晚餐派对,但大都以征婚或闲聊为目的,没有今晚这种性质的。我来这儿结束我的生命,是因为跟我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频繁对我施暴……”

“啥叫施暴?”啤酒肚身上有齐鲁先人的谦逊遗风。虽然不知道“子入太庙每事问”是咋回事,但不乏他们山东先贤孔子先生的好学基因。

“那人经常拿脚踢我,拿烟头烫我,拿玻璃杯砸我,对此我忍受了二十一年。因为不想继续忍气吞声,所以来这儿自行了断。”

“跟他离婚呀。”袁小姐说。

“不能离?”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著名公众人物。如果现在我说出他的名字,你们中至少有四个人知道自己在电视里见过他,而我不能败坏他的名声,叫他名誉扫地。”

“你心里还喜欢他。”袁小姐说,“还心里爱着他。”

“不。”计女士痛苦地摇摇头,一脸哭笑不得的难受表情。“自二十一年前他第一次打我耳光起,我就失去了对爱的幻想。但我喜欢我儿子。我喜欢他。我爱他。我爱他胜于爱我的生命。我想如果他父亲名誉扫地,他将永远生活在被人歧视的阴影里。去年我儿子走了。他跟着一个登山队在暑假中爬西藏的一座雪山时突然不见了。一下子消失在他喜欢的茫茫白雪中。虽然我现在可以跟他父亲离婚,各过各的,但我决定步我儿子的后尘,去另一个世界找他去。”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大家以为她没说完,等她接着往下说,她却闭口不说了。

后来是赵中一打破沉默,建议大家进入下一个程序:

先从在座的中间选一人起草谢世书,然后由大家讨论通过并签字画押。

除赵中一外,没其他人被提名,所以只能由赵中一执笔撰写。

旁边有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台灯。赵中一从来不喜欢出头露面,不然早出名了。但假如事态严重,假如形势紧要,假如大家推他做没人肯做的、或者谁都没勇气去做的一件事情,他就会挺身而出,在所不辞。

现在他独自在灯下埋头思考这份谢世书的结构及文字,其他人则较为轻松地一面吃着喝着,一面试着交谈彼此能够沟通的某些话题。

啤酒肚下保证给袁蕾写一封推荐信,叫她带上这封信去广州找他的一个朋友,并保证那个广州朋友绝对不好色。推荐信保证写,保证在喀嚓之前写,叫袁蕾不要喀嚓了。

你那一点点事算啥?啤酒肚说,给强奸过好几回的都活得好好的呢。

袁蕾说,你也用不着死呀。

啤酒肚连忙摇头反对。

俺不死俺儿子没好日子过。你想想看,一个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小孩,你叫他突然没了房子,没了车子,没了鳄鱼,没了第五街,不寻死才怪。叫他死不如叫俺死对不对?好赖俺也活了四十来年了。好赖也风光过一阵子。要是俺死了,人家就死了问俺讨债的那份心,俺儿子就用不着把房子车子给人家都拿走。其实房子车子给拿走也没事,因为俺留给他的钱,够他一辈子过体面日子。俺在生意场上跌爬滚打过,知道一点点投机窍门。

我说闺女呀你别怕找不到不好色的老板俺就认识好几个不好色的俺自己也算一个。

那个北京女人又独自坐在那里像石头一样沉默。

这时甘仲惟正殷勤替吴湘如讲解大西洋鱼翅的化学成分。

而吴湘如一面心不在焉地听甘仲惟絮絮叨叨,一面侧脸细看写字台那边赵中一写字时的认真样子。

半个钟头后,赵中一拿着他写好的谢世书草稿请大家讨论。为郑重起见,这份草稿是轮流传阅,而不是叫哪一个念一遍,不是马马虎虎走过场。

老实说,我本人没看到这份谢世书,因此没法把它抄下来以飨读者。据我所知,目前这份谢世书被保存在徐汇区公安分局的一只档案柜里。守那只档案柜的那个脸上有雀斑的女人,是该分局一名从不徇私舞弊且年年当先进当模范的好警察。我心里明白,即使托区长夫人找她通融看这份谢世书,也不会给我看到半个字。

但我知道,当时除起草者赵中一之外的那五个人,对这份共同遗书没有丝毫异议。吴湘如本想逐字逐句挑毛病,结果没挑出一个错别字,没挑出一条拗口病句,白白杀死许多脑细胞。

啤酒肚问明白其中几个没看懂的新鲜词儿后也没说啥。

“底下我们签名。”这时赵中一当仁不让地以主持人的身份对大家说,“在签名之前,我想提醒各位的是,我们一定要自觉自愿。如果我们有丝毫犹豫,觉得不妥,可以马上反悔,可以不签,可以退出这个房间,可以离开这家酒店而不是离开这个世界。这份谢世书就放在这桌上。愿意签名的就签。这是笔。”

赵中一虽然穿衣服很不讲究,但他的笔却是高档派克金笔,是一位德国哲学家专程来中国找他,给他在一本德文书上签字留名后送给他的。

北京女人第一个伸手拿笔写自己的名字。写之前发现赵中一的大名已经在上面了。接着是吴湘如。接着是啤酒肚。接着是甘仲惟。最后是袁蕾。

见袁蕾拿笔的手在哆嗦,啤酒肚叫她别犯傻。

这个山东大汉再次拍胸脯保证替袁蕾写推荐信马上就写。“我的朋友在广州当老板。闺女你带上我的信去找他,现在就去。”可袁蕾最终还是在这份谢世书上签了名。这时候,她已经完全忘了以前受到过的那些屈辱,完全忘了那个曾使她以泪洗面的外国老板,突然觉得在座的都是好人,都很有意思。仿佛跟一个有趣的旅行团一起出去,不去就会后悔。她心里想,这么多聪明人都愿意自杀,看来自杀不会特别恐怖。

接下来是第三个程序:

共同确定一起自杀的具体方案。

在啤酒肚看来,这件事再简单不过了。写字台那边的两只拉杆箱是他的,里面装齐了烈性炸药。他说一只拉杆箱里的炸药量就可以炸掉半个楼。为保险起见,带了两拉杆箱来。

你得保证在座的每一位都飞上天对不对?

这话说得袁蕾心惊胆战,连连摇头不同意。

吴湘如也坚决反对,不能因为你想自杀就让人家给你当陪葬品。现在这楼里一定还有其他人,至少有看门的跟打更的。

吴湘如自己愿意割脉自尽,让血管里的血慢慢流出来,流到最后一滴。

袁蕾看到她从一只小包里取出六把手术刀也心惊胆战。

甘仲惟带来六瓶化学药水。

啤酒肚怀疑那是糖开水不管用。

赵中一原先的想法是跳楼。来酒店后才发觉从二楼阳台上跳下去可能跌不死。如果六个人同时走过酒店裙房到后面高楼上去,爬到五十八层的楼顶上,不说你能不能找到上到楼顶的边门,就是半夜里这么多人鱼贯而上,就让酒店保安起疑心。

尽管跳楼会有自由飞翔的感觉,但也害怕叫人看到跌死后那种血肉模糊的惨象,更害怕跳下去跳到无辜行人身上把人家砸死自己倒没死,所以袁蕾在反对赵中一的方案时,着力强调了吃安眠药的好处。

她带来十二瓶苯巴比妥,一人两瓶。

其实一瓶就够了,但两瓶更保险。

后来大家问那个沉默寡言的北京女人,想听听她的想法。

这时候,那个北京女人从她的旅行袋里取出一个高压电器装置。这玩意还做得挺精致的,上面有好几个按钮开关,有好几个旋钮调节器,还拖出来六根裸露的粗号铜质电线。她说她认为触电最好,不会有痛苦。

有痛苦的话,其痛苦的时间,仅万分之一秒短。

赵中一建议大家先吃点东西,也喝点东西,一面吃吃喝喝,一面讨论这些方案究竟哪个好哪个不好。如果都不好的话,是不是共同策划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新方案。不然就各行其是,什么照明电啦、手术刀啦、化学药水啦、烈性炸药啦、苯巴比妥啦,全一起上。赵中一本人决定放弃他自己的自杀方案,完全打消跳楼念头。如果各行其是的话,他将接过吴湘如的手术刀,跟吴湘如一同割颈动脉。

现在才夜里两点钟,离天亮还早着呢,用不着急吼吼像杀得来一样性急。

接着赵中一跟吴湘如讲解吴湘如所问的每一个问题。

吴湘如对他终生搞哲学无法理解。

袁蕾问啤酒肚是怎么找到组织这次自杀晚餐的那个俱乐部的。

啤酒肚自称连电脑都不会打,更不会拿电脑上网,所以只好叫一个小青年替他在网上找,找到就给钱,找不到不给钱,结果找到了。起初以为报纸上讲这儿有六人晚餐是哄人的,没想到真有这事。

甘仲惟开始努力吃山珍海味,并一口一口喝红酒。

那个北京女人,又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了。

常彦明是这家酒店的值班经理。他在他的办公室里看了十二个钟头的新闻频道一宿没合眼。能不能让客人吃到早上六点半,吃一个通宵,他心里没底。公安局规定,本市夜总会一律应在凌晨两点前打烊。若拿酒店比照夜总会,就可以指控常彦明知法犯法。

幸好现在天亮了,都六点四十分了,不但公安局没来人,客人也没打110叫公安来。常彦明终于松了一口气,站起来拿对讲机跟领班通话,叫领班马上带几个人跟他一起去二楼13号包厢房间,看客人是不是要走了。

常彦明伸手敲门。

里面有人说请进。

说请进的是赵中一。

其实赵中一只是条件反射似的应了一声,没在意外面敲门的是谁。常彦明带着他的餐厅小姐一起进来时,赵中一正继续跟吴湘如聊他在英国牛津的一段校园往事。

这时袁蕾趴桌上已经睡着。

啤酒肚也睡着了,正一声响一声不响地打呼噜。

甘仲惟一个人喝闷酒,结果不胜酒力醉倒在地,还吐得一塌糊涂。

那个叫计亚英的北京女人也倒在地上。

这三男三女就她死了。

触电死了。

按理她触电时有糊味,侧身倒地时有声音,偏偏这屋里一宿没打一个瞌睡的赵中一和吴湘如都没闻到糊味,也没听到声音,这怪不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