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跟我说那个保姆的女人是打桥牌的老手。她唯有在牌桌上偶尔抽一支被烟民们称之为猫牌的外国香烟,稍稍放纵自己一下,而在其他场合则谨守礼数,不越雷池半步。即使跳舞,也只到规矩舞厅接受规矩男人的邀请。她给我的印象是,娴雅,庄重,且善解人意。身为主任医师,她每日去医院上班的衣着和步态,是那些决心嫁给医生做妻子的护士小姐所羡慕并暗地仿效的。
其实我跟她并不熟悉。一次我去医院探望一个朋友时,朋友想留她在病房里多待一会儿,便热心介绍她认识我。之后我们又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一个由市长先生致词的颁奖晚会上。会后吃自助夜宵时,她手捧水果碟,一面跟一位来自北京的一个什么部的副部长说话,一面朝我点点头,表示还记得我。另一次是在海轮上。她送她女儿去大连读书,我们在船头不期相遇。
那是一个时已秋凉的夜晚,月儿在浓淡不一的云雾中忽隐忽现。轮船划破了乌亮的海水,对着北极星缓慢驶去。当时她被女儿灌了半瓶啤酒后脸色酡红,而且额发也被海风吹乱,显得比平日随意些。
上船后不久,她女儿便认识了一个也去大连读书的杭州男孩。开始这男孩还有些腼腆,说话也有些结巴。虽然个头很高,衣着也得体,但嘴唇太短,遮不住一口歪七歪八的坏牙,给人看了不舒服。不过蔡医生看他的目光始终温和慈善。当她准许女儿跟这个陌生男孩一起到楼下翻阅香港画报时,脸上荡漾起充满母性的迷人微笑。她请了一星期假出来送女儿去大连读国际贸易。这女孩面孔清爽,穿一身做工考究的夏季短装。我猜不出她脚上的那双皮质凉鞋,是出自法国还是意大利。
“你女儿像你一样漂亮。”我瞧着女孩的背影说。
“是吗?”女医生笑道,“看来当作家的也知道怎样奉承女人。”
“她父亲没来送她?”
“我从不指望他帮我们做什么事。”女医生说,“他去美国西海岸考察,下星期才能回来。”
“所以只好你来送女儿?”
“没错。一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出远门,二是到学校办手续也挺麻烦。也不知道大连的吃住条件好不好。她非考大连不可我也没办法。北方的条件总不及我们南方对不对?”
外面的海风越来越大,我送她回舱房休息。这时她女儿还没回来,而且时间也早,于是我们接着刚才的话头又聊了一会。那是一个带盥洗间的头等舱房。我一面喝蔡医生的碧螺春,一面听她讲她的一些病人的奇怪故事。也许她认为写小说的应该知道那些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给我听。她说她不读小说,一本都不读,但喜欢音乐,尤其喜欢巴赫的钢琴曲。她说她女儿每次弹巴赫时,她都流眼泪。
说实话,我对热爱古典音乐的人总是敬畏不安。他们谈论诸如贝多芬或莫扎特时,比别人谈麦当娜或刘德华严肃得多。幸好蔡医生未就巴赫的音乐特点,及其本人的生平事略说个不停。事实上,她说什么都很有分寸。即使说到那个勾引其男主人的保姆时,也冷静理智,没一句没品味的话。
周四晚上到费会计家打桥牌,是蔡医生风雨无阻的一项消闲活动。通常是她丈夫的司机送她去,但有时费会计会自己开车来接她。车子就停在楼下的林阴道上,从阳台窗户看出去便看得到。窗台外有几盆品种不同的君子兰,它们被小心放在不锈钢金属架上一尘不染。
下了一天的雨还在滴滴嗒嗒地下,蔡医生从鞋柜里拿出一把雨伞准备出门。这时她女儿正在弹琴,弹的是舒伯特而不是巴赫。她规定女儿晚饭后弹半小时钢琴,是从这女孩四岁生日那天开始的。
电话铃响了。费会计从车子里拿手机给她打电话。那部深蓝色的本田车在雨雾中发亮。费会计摇下车窗朝她摆手她看见了,于是从三楼走下去,走到门洞前撑雨伞。在雨中走过十几步两边是小花小草的卵石小径,开车门钻进车子里。她给收好的雨伞套好伞套,怕雨水弄脏了费会计的车。
小车驶出有持枪门卫看门的住宅区往左拐。巷子里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子。费会计问她在哪家店里做的头发。她说侬侬美发馆,那是台湾人开的。于是这两个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说起了刚流行不久的几款香港发式,并加以温和的批评。
出了巷口是本地一家声名卓著的烤鸭馆,但蔡医生嫌那儿的烤鸭太肥;即使有人拎一对送到家里来,也悄悄扔到楼外的垃圾室里,免得家人吃了发胖。蔡医生对她本人及女儿的体型变化十分关注,深知防患于未然的道理,所以家里平日不吃高脂肪或高蛋白食物。对蔡医生这样的城市女人来说,肥胖对她们所构成的威胁,比战争年代的枪林弹雨还可怕。
车子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平稳行驶。费会计也刚做过头发,做得比上次好。她的脸颊过于瘦长,而眉毛又过于浓重,因此每次做头发都使她的美容师颇费手脚。幸好她看中的那位香港小姐细心研习过相貌欠佳女子的美容要领,经三番五次的重大改动后,费会计已有幸跻身于那位小姐的数件得意作品之列,其照片被镶了木框,挂在装璜雅致的美容室里引人注目。如今费会计微笑的时候,便能自然显出女人的柔美和温情使你深受感动,但转眼间严肃起来,又使你望而生畏。只要她在,她的事务所肯定鸦雀无声。她手下的那两个漂亮女孩见了她噤若寒蝉,连头也不敢抬,等她出去后,才说几句诸如变态之类的话糟践她。
打桥牌费会计牌技出色。小时候她父亲的朋友常来她家打牌,那些人不是桥梁专家就是外科医生。年复一年的耳濡目染,她不仅掌握了出牌技巧,也学会了处乱不惊。她第一次坐到牌桌上时,才五六岁光景。当时一位有总工程师头衔的老人有事先走一步,她被她父亲的牌友抱到空座上开始学抓牌。后来她和她父亲搭档默契,为本地桥牌界交口称道。退休前当了二十余年中学校长的父亲无疾而终后,费会计一连几年没上牌桌打牌,后来认识了蔡医生,才每周玩一个晚上稍事娱乐。她是经人介绍来蔡医生家,找蔡医生的先生办事的。当时她不知道蔡医生是她父亲的学生,更不知道蔡医生喜欢桥牌是受她父亲的影响。给中学生开桥牌课,是费校长在任期间有权作主的一件事。
“我妈想嫁人了。”费会计笑道。
“谁是她的白马王子呢?”
“她喜欢顾维明也喜欢陆岐中,但不能两个都嫁。”
蔡医生认识这两位老人。一个是画了一辈子的马,但从未见过一匹真马的知名画家,另一个是跑过好几个国家也出过好几本教科书的大学教授。
“这些天我在我妈那儿天天给她当厨子。”费会计说,“我妈不是今晚请顾画家吃饭,就是明晚请陆教授吃,有时还两个人一齐请过来,忙得我头昏眼花,每天很晚才回家。我说今天要打牌不来了,她说打牌又不是什么要紧事情,气得我没等她说完就挂断电话。”
车子过了桥沿运河往南走。雨还没停,蔡医生侧脸朝河边望去,柳树中有一对男女正打着伞悠闲踱步。郊外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有骑车的披着雨披迎面而来。被秋雨滴在脸上的凉意使蔡医生不寒而栗,她想自己若是在雨地里骑车,肯定会感冒。上车时费会计问她要不要打暖气她说不要,今天多穿了一件衣服不会受凉。
往山上拐去的小路直通别墅区,路边是两排笔直的落叶松。当初费会计来这儿买房子,看中的是这些楼房建在松林里错落有致。沿山谷往山上走,路旁的石缝间有涓涓泉水往外流。山那边的大湖一望无际,只一刻钟就能走到。费会计的丈夫喜欢钓鱼,不打高尔夫球的时候,就提了鱼杆往湖边走。
“我家小奇又到上海去了。”费会计说。
日前一家其总部设在香港的英国公司,请她丈夫去上海开会。与会者身负研讨中国经济之现状与未来的重要使命在锦江饭店一同吃住。
蔡医生对费会计的丈夫颇有好感。他性情谦和,才貌双全。他在家时,总是他送打完牌又吃完点心的蔡医生回城去。每次蔡医生从门阶上走下来,走向小车时,他便不失殷勤地替她开门关门。蔡医生错以为他在英国剑桥读过书,其实读的是德国海德堡学院。不过他说他父亲读过剑桥。他父亲的两个哥哥一个在伦敦,一个在巴黎。蔡医生喜欢听他说话。尽管诸小奇所说的每一件事在她听来都闻所未闻,但诸小奇从不故弄玄虚或夸大其辞。在他面前,一向以稳重自持而著称的蔡医生有时也心慌意乱。车子停下后,他与她握手告别。他的手温热厚实,躺在床上还感觉得到。这时候,她丈夫给她讲白天的事她心不在焉。如果,她心想,我是他妻子的话,决不会叫他独自送别的女人回家。她替她的女友担心的同时,也替自己担心。她平生所见过的无数男人中,诸小奇无疑是鹤立鸡群的佼佼者。她越来越害怕和他单独坐车。她怕自己所说的某一句不经意的话,或所做的某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使他误以为有心挑逗他。每次由他握她的手,蔡医生都脸颊绯红,幸好车子里光线暗,从未被他察觉到。
蔡医生曾亲眼看见诸小奇当着他妻子的面,吻了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短衣短裙,风姿绰约,蛮性感的。蔡医生记起在南湖打高尔夫球时见过她一面。那天晚上,诸小奇夫妇在一家宾馆顶楼的旋转餐厅里单独吃饭。那儿有穿红裙子的服务小姐,和柔曼如纱的钢琴声音。弹钢琴的是一位腰板硬朗的高个老人。当时蔡医生和她的几位同事,走到另一张靠窗的餐桌前坐下点菜。蔡医生点的是椒盐排骨。这是她常吃的一道菜,但每次只吃半块。她曾离席走去跟诸小奇夫妇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临走前也一起过来与她道别。那个年轻女人就站在钢琴那边,她也是他们的熟人。诸小奇走近她吻了她。这个在一家大公司当总裁的聪明男人,用最容易被人看作轻浮的、甚至猥亵的亲密举动,表达他对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的尊敬和关爱时神情自然。他吻那个年轻女人的优雅侧影,一直留在蔡医生的记忆中,经常一闭眼就看得到。她心想,如果我也像那个女孩穿衣服穿得很随便,他会不会也吻我一下?像女人手袋里从不轻易示人的东西一样,她把这个念头埋在心底独自回味。
现在费会计将车子停在自家的小楼跟前,蔡医生和她一起下车往屋里走。也许另两个牌友已经来过了。那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住最东面的那栋楼,常常饭后散步走到这里就进来坐一会。
楼下的客厅灯火通明,但不见保姆和孩子。费会计家的室内装璜是她丈夫设计的。一应家具也是她丈夫选购的。屋子里处处散发着温馨宜人的家庭气氛,这连眼光挑剔的蔡医生也看不出哪儿有问题。最使她感动的是,这屋子窗明几净,即使落地花架也从上到下天天抹一遍。她看过保姆住的房间,里面的家具和摆设也十分讲究,看上去比她女儿的闺房还漂亮。
那是一个生性勤快且做事认真的安徽姑娘,颇得男女主人的满意和赞赏。美中不足的是她寡言少语,虽然该笑的时候也笑一下,但从不多说一句话。当初曾担心她过于年轻不懂如何照应孩子,后来才看出她很称职。一次费会计到保姆屋里找一样东西没找着,结果发现保姆床头有一本书。她原以为那是琼瑶小说之类的言情读物,拿过来看封面才明白猜错了,这女孩读的是《最新幼儿百科大全》。像中学生被老师所要求的那样,书中的一些重要段落都打了红杠杠牢记不忘。这本书是保姆自己出钱买的,不晓得是什么时候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