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虽然听起来别扭,但在座的没一个吹毛求疵,全肃然默然。“俱乐部给俺的信叫俺今晚当主持人,奶奶的这辈子俺啥都当过,就是没当过主持人。这不是给俺出难题吗?俺知道了叫俺当主持人,就到处托朋友找戴军,叫戴军教俺一招两招。没曾想戴军不肯见俺,连戴军的经纪人也不肯见,这叫俺好没面子。老实说,俺走过南,走过北,给小姐讲个笑话,给先生说个段子,称不上出口成章,也不会叫大伙冷场大眼瞪小眼。可现在要俺一本正经当主持人,俺知道俺不行,当不好。”
女士都不吭声。甘仲惟也不吭声。身为大学教授的甘仲惟连上讲台讲课都结结巴巴,要他油嘴滑舌当主持人就更困难。这时候,那位名叫赵中一的男士开口发言。那人虽衣着朴素但气质很好。衣服上好像有油渍其实没有。而且那样的茄克早过时了,不免显得陈旧、孤独而不合时宜。不过他说话声音好听。比他的本家赵忠祥讲动物世界声音好。
赵中一建议在座的每一位先讲一讲自己决然谢世的真实原因。
然后由一位执笔者写一份共同签名的谢世书。
然后共同确定一同谢世的方式及时间。
他提醒大家道:“我们租用这间包厢的时间,是从今晚六点半到明晨六点半,一共十二个小时,这在邀请函上写得一清二楚。而在此期间,酒店人员不会进来打扰我们,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容做成我们要做的事。”
“啥叫谢世?”啤酒肚拿着啤酒杯发问。
“告别人世。”赵中一答道。
“就是喀嚓?”啤酒肚用没拿酒杯的另一只手,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自杀动作。
“没错。”
在座的女士及男士都同意赵中一的建议。于是,诸多可能引起误会甚至混乱的交流障碍,预先被成功排除。
身穿旗袍装的吴湘如对坐在对面的赵中一颇有好感。看出他睿智豁达。而对坐在她两边的甘仲惟和啤酒肚就没有感觉,视而不见,仿佛不存在。
相反西装挺括的甘仲惟对吴湘如却谦恭有加。因为他知道吴湘如是在座的三位女士中最聪明的一位。而且也讨厌啤酒肚。认为啤酒肚粗俗不堪。如果有权叫谁走叫谁留下来,一定第一个叫啤酒肚走,最后一个留下吴湘如。
甘仲惟左手边的那个吊带裙女孩对啤酒肚不但讨厌而且害怕。脸色紧张。心神不安。生怕啤酒肚对她脱口说脏话使她无地自容。她也嫌另一边的赵中一衣服难看,而且鼻子大眼睛小,严重污染视觉环境。
赵中一另一边的那个中年女人只默不吱声,像一个超然物外的旁观者。赵中一问大家同不同意他的建议时,那女人只默默点头,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啤酒肚自告奋勇第一个说他的“喀嚓”原因。
“俺是山东济南人。奶奶的俺亏了人家5500万业务账没钱还。俺不死俺小孩要遭罪。奶奶的俺跟你们说实话,就是叫俺小孩活500年,他也还不清俺欠人家的钱。俺是从济南飞过来的。刚刚坐磁浮车子打浦东机场过来。”
顺时针轮到吴湘如说。
怎么说呢?这是她第一次跟陌生人讲自己的私事。也是最后一次。她手里拿着酒杯。看着酒杯里的红酒仿佛自言自语。
“我喜欢一个人。以为会忘掉他但忘不掉。我想与其天天心里痛苦,不如早日离开这个世界,早日没有烦恼。反正每个人迟早都要走这一步,而对我来说,早一天走比晚一天走好。”
“那人有家庭了?”甘仲惟问。
吴湘如最讨厌人家当面问她这种问题,但出于礼貌,仍咬着嘴唇朝甘仲惟点点头。
“第三者。”啤酒肚掉头跟右手边的那个中年女人悄声说。
甘仲惟也决定实话实说。
一个男人应该有勇气大胆说出自己怕说的话。至少一辈子有一次这样有勇气。
“我跟我老婆没有小孩。其原因是进不去。我以为进去了其实没进去。不过我老婆是跟我离了婚才跟人家上床的。现在她怀孕了,有喜了,肚子大起来了,说不定已经生下来了。我是大学教授。虽然我的一个女学生对我有表示,可我却不敢随便碰她。我怕还是进不去,其结果也是叫她难受,叫我更难受。去年我从研究所退下来了。我以为所长骂我没男人样子其实没骂过。因为我知道她骂我是在我做梦的时候,而不是上班的时候。而且我不该在梦里把她脱得精光。我觉得我不但没有做教授的资格,也没有做人的资格……”
“你应该马上去看心理医生才对。”啤酒肚连忙建议道。“不然找几回小姐也行。”
甘仲惟虽然生气但没发作。知道跟这种人争吵将有辱教授身份。
现在轮到吊带裙了。她很年轻。好像刚从学校里出来。而且皮肤很白。而且面孔清秀。而且身材特别好。好像做过模特儿。她站起来讲。她旁边的赵中一请她坐下。叫她别紧张。
“我姓袁。我叫袁蕾。我给一家外资企业的一个CEO当文案秘书。”
“啥叫CEO?”啤酒肚不耻下问。
“执行总裁。”赵中一诲人不倦。
“当老板的?”
“没错。”
“袁小姐你讲。”
啤酒肚拿啤酒杯示意吊带裙讲下去。
见啤酒肚并非始终粗俗,袁小姐才慢慢不害怕。
“虽然我害怕单独跟他在一起,但经常是一起去北京,一起去东京,一起去斯德哥尔摩,一起去摩洛哥。因为我在这家企业拿薪水,所以无法拒绝人家给我的工作安排。虽然我申明不跟他住同一个房间,他也答应不要求我跟他住在一起,但我想尽办法,也躲不开他那双毛茸茸的大手。有时候好像是无意中碰到的。有时候就明显是故意的。现在我身上只有最后一处没给那双大手碰到,而我心里明白,这在不久的将来,可能就是明天,可能就是明天的明天,也在劫难逃。所以我希望马上结束我的生命,以便就此终止他对我的流氓行为。”
“应该上法院告他。”啤酒肚不插话不舒服。
“可这种事情没法告。”
“那就走人,不给他干了。”
“走哪去啊?”
袁小姐最怕找工作。一面跟人家讲自己是什么学校毕业的,是什么专业,是什么外语;一面回答人家所问的诸多头疼问题。什么会不会填写报关表格啦,什么能不能经常出差到外地去啦,什么可以不可以陪客人喝酒聊天让客人尽兴而归啦,等等不一而足。
假如在面试的时候,一个男人十分严肃地看着你的眼睛问你,客人要你陪他在酒店里过夜,你怎么办?这种问题,你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叫人左右为难。
找工作可不容易。男生有男生的难处,女生有女生的难处;没好文凭的有没好文凭的难处,有好文凭的有有好文凭的难处;不漂亮的有不漂亮的难处,漂亮的有漂亮的难处。咱国家大,人口多,竞争激烈,那些又有高薪水给你,又没有性骚扰折腾你的地方,早就人满为患了,轮不到你。
而且,越是容易出这种事情的地方,越是换人换得勤。要么你受不了人家,你自己走了;要么人家没了新鲜感喜新厌旧,把你赶走了。
假如你是一个女求职者,你怎么办?
这是袁蕾第一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今晚就死了不怕人家笑话。
也没人笑话。
接着是赵中一讲自己的自杀原因。
这时他把十个指头交叉地支在酒杯上方。面带微笑。从容不迫。虽然已经注意到对面的吴湘如正直视他的眼睛,但仿佛在一伙熟人中间,一起说一件人人都明白的事,脸上没丝毫难堪表情。
“我主要研究哲学。我读过古今中外的所有中文哲学著作。英文的、德文的和法文的也读了不少,它们的比例是3比4比2。虽然我非常喜欢斯宾诺莎、康德、黑格尔和费希特,对海德格尔不以为然,而且认为罗素和鲍波尔非常浅薄,另外对怀特和本格森并非毫无想法,但从没写过一篇评论他们的文章。我认为写评论文章的人,往往不是他们有话要讲,而是要别人知道他们不是哑巴。把人家的东西搬过来搬过去地讲,讲得再头头是道,也只是表现了评论者本人的贫嘴本事,并表现他们如何缺乏探索精神。
“哲学像一座极其深邃的思想隧洞。古今中外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它的最里面。我们每一个人,每一个研究哲学的人,都是只在这座黑暗的隧洞里走一小段路,其行程极短极短。以浩渺宇宙而言,即使最善走的黑格尔所走的那段路,也只能以纳米为单位来测算。我自己写了一部三卷本七十五万字的哲学书。是十年前完稿的。是五年前出书的。一共印了五百套。除按国家出版总署的要求,给国家图书馆送去一套外,据我所知,至今只卖出去五六套。
“其实我并不在意多少人读了我的书。即使没一个人读过,甚至连书也没出,现在还是电脑稿子,我也不会感到不安,不会感到痛苦,不会痛不欲生。事实上,我已经掌握了摆脱烦恼的方法。不过我的这种摆脱,有异于佛学密宗那样神秘玄奥,更靠近庄子老子。佛学是宗教而不是哲学。在宗教中寻找哲学思想的人,只说明这人连啥叫宗教啥叫哲学也没搞清楚。其所作所为,必定徒劳无功……”
“奶奶的你说你啥烦恼都没了,可为啥还来这儿跟俺们一起‘喀嚓’呢?”啤酒肚没心思听自己听不懂的话。
“我出书后十年没写一个字。”哲学家说。
“为什么?”吴湘如插话道。
“因为我知道写任何一个字都将重复我自己。”
“你是说,你不打算重复自己才决定自裁谢世?”
“没错,吴小姐。”
“比如做工的,比如售货的,比如教书的,比如画画的,比如唱歌的,比如写东西的,比如写诗,比如写散文,比如写小说,多数人都在重复自己。而重复做同一件事情,往往使我们更容易掌握做这件事情的方法和技巧,使我们中的普通人易于工作并易于生存,使我们中的佼佼者易于成为专家或学者。并且,使我们人类的所有非重复性的创造活动,有一个可以脚踏实地的想象平台。”
“照你这么说,”吴湘如再次插话道,“重复自己不是什么坏事。”
“不幸的是,我不会重复自己。”哲学家微笑道,“我情愿去工厂做工,去农村务农,也不愿把自己写过的东西变变花样重写一遍。”
“那我就不明白了。”吴湘如说,“你为啥不去做工不去务农,而是今晚来这儿参加我们这种性质的六人晚餐?”
“作为一个搞哲学的,或者说哲学家,我已经完成我的人生使命。所以我认为,我在五十二岁告别人世与九十二岁告别人世,并无多大差别。事实上,我觉得我在尚未老态龙钟的时候,就这样自觉自愿地死去,对死亡会有更为清晰的认识,这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