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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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客死异乡(2)

陆宏煜把预订的机票给我送来了,我和萍儿搭下周一的航班走。他说他来送我,要我再想一想还有什么事情没交待。

“今天是星期四,”他说,“如果你精神好,叫你丫头带你去玛瑙斯看亚马逊河,来回机票给你报;坐了轮椅去,你丫头推你去。”

“没这个眼福了。”我说,“去年我跟你讲玛瑙斯的时候,说回国前我们一起去一趟,你答应了我,可没想到我一个跟头栽下去爬不起来,结果来里约住医院。我想除了人人要去的那个地方外,我哪也去不成了。”

说这话时萍儿在外屋。

我知道我还能活几天。

陆宏煜动情地握了握我的手,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握手。

到了晚上,一个牙齿雪白的巴西黑人按门铃站在门口,萍儿给他开门。这人身材匀称,肤色黑亮,上身的T恤衫像美国国旗一样鲜艳醒目。萍儿用刚学会的几句葡萄牙语问他是不是走错门了。他说我找我师父,说的是中国话。

卡洛斯每次来见我都这样必恭必敬。他看成龙电影看得太多,还在外屋就隔着墙壁朝我抱拳作揖,萍儿以为他是神经病。

卡洛斯叫我师父。他见到中国人就学中国话,结果他见过的中国人哪个省的都有,所以他说的中国话像什锦菜一样斑驳杂乱,常常是吴语粤语连成一串儿说。不过谈正经事情的时候,我们只说英语。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护照递给我,萍儿眼尖,老远就看出那是她的护照。

“喃回事体?”她用上海话问我。她跟她母亲一样,有时说上海话。

偏偏这句话卡洛斯听得懂。“您可以去美国了,萍小姐。”他得意于帮我办第一件事就办成了。“泛美航空公司飞往纽约的G3322班机今晚十点四十八分起飞,这是您的机票萍小姐。”

萍儿看着这个黑人莫明其妙。

“谢谢你,卡洛斯。”我说,“如果你愿意接受一份小小的礼物,我会非常高兴。”

这时我从枕边拿出一只楠木匣子递给他,这匣子里有一册手抄本古书,书中的毛笔字是我曾祖父的笔迹。我父亲说我的小楷字像我曾祖父的一样是遗传所致,父亲去世前我不知道家里有这本书。

书中的空白处写满了英文注解,那是我写的。因为我知道卡洛斯对“之乎者也”一窍不通。不过我没说我不知道这本书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更没说它是我曾祖父于132年前一字一句从原书上抄下来的。

卡洛斯小心抽开匣盖。当他看清书皮上的头一个英文词语时,扑嗵跪下来朝我磕头,将波斯地毯下的德国木头地板磕得咚咚直响。

卡洛斯走了萍儿还在发愣。

“他是谁?”

“南美CAP协会常务理事卡洛斯。”

“CAP是啥?”

“巴西武术。”

“巴西人也打太极拳?”萍儿问我。

“不,他们有他们的武术渊源。”我说,“他们一面敲鼓一面踢脚……”

“就像跳非洲舞?”

“武术跟舞蹈并非总是泾渭分明,这我早就跟你讲过。”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萍儿问我。

“去年他在马塞约港办武术班,场子就设在海边的林阴道上。一天我在张力生组跟张力生一起散步,他见我是中国人,就拉住我问我会不会打太极拳,我说会一点点。我想知道中国武术和巴西武术有何不同,再说当时我的肝病还不大厉害,就走到场子里跟他过了过手。他不知道他会倒下去使我吃惊不小,他要倒没倒的时候,我扶了他一把。于是从那天起他叫我师父,跟我学太极拳。后来我去别的小组他也来找我。他开一部本田吉普往山上跑,见到我就跟我推手,就在山顶上推。”

萍儿知道我从不哄人,不然准说我编故事骗她。

“那本老书是我们家的?”她又问。

“是的。”我说,“是你爷爷留给我的。”

“我怎么没见过。”

“因为你不翻家里的东西。”

“就白给那个黑人了?”

“留给他比留给你派用场。”

“这可不行!”萍儿急了。“他住哪儿我去找他,问他要回来。”

今晚使她不高兴的不仅是我把一本祖传秘籍给了一个外国人,后来我要她去纽约她也不乐意,怎么也不肯去。

“你叫我来回坐十几个钟头的飞机,去纽约替你看你的一个中学同学?”她笑起来,笑我有点儿迂腐。“爸爸,你可从没叫我做过这样的蠢事。”在她看来,我是老糊涂了。

“我和唐叔叔在电话里说好了,”我对她说,“他将在长岛机场接你。”

“你是说你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

“是的,至少三十年。”

“而且你认为,你和他的少年友情,值得你叫你女儿从南美洲跑到北美洲去,跑几千公里代你去看他一趟?”

“是的。”

“爸爸,你肯定今天吃错了药。”女儿瞥了一眼搁在床头的几只药瓶,看有没有多出一个来。

“唐叔叔会领你去他家。”我顾自说道,“他有三个女儿,最小的跟你同岁。”

“是不是还要我带个录音机去,录几句他的话带回来放给你听?”

“唐叔叔在美国待了十几年了,对美国非常熟悉。”我仍旧顾自说下去,“既然你要去美国读书,最好先跟他当面聊一聊。”

“你说他是律师?”

“对。”

“你能肯定他不叫我看冷面孔?”

“以前你从不怀疑你爸爸的眼力。”

“爸爸我跟你讲,”女儿说,“我的中学同学我一个都记不住。”

“因为他们不值得你记住。”

“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卡洛斯已经替我请了一位专业护士来护理我,过半小时就到。”

“把你送到上海再去纽约行不行?”

“去纽约的签证不是想办就能办到。”

说了这么多话我精疲力尽,脸上的虚汗一滴一滴往下淌。

萍儿拿热毛巾给我擦汗,小心扶我躺下去。

“非去不可么?”她轻声问我。我点了点头。

“你可从没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她仍轻声说话。我又点了点头。

“星期一能赶回来么?”她问我,“赶不回来的话,就会误了回上海的航班。”

“萍儿你放心,唐叔叔在那边会替你安排好。”

萍儿怕我生气病情加重,这才勉强同意去纽约一趟。她简单收拾一下旅行箱,然后把机票拿在手里。要说服她做一件并非非做不可的事并不容易,因为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不喜欢父母过多过问他们的前途。在她看来,我要唐炳清为她以后读美国大学指点迷津是多此一举。

那个名叫芭比的黑人护士九点三十分准时来到饭店。萍儿详细给她交待我吃什么药,什么时候吃。并交待若出现意外情况,如何跟陆宏煜联系。这是一位性情文静的黑姑娘,她的眼睛像森林里的灯光明亮动人。

萍儿拎着旅行箱俯身吻我。

“再见,爸爸。”

“再见,萍儿。”

她的脸温热芬芳,跟以前她母亲吻我时一样柔软甜美。

芭比小姐睡着的时候我还没睡。她也替我换了一身干净内衣,然后用英语跟我道晚安。她在我枕边搁下一个小盒子,嘱咐我只要轻轻摁一下盒子上的那个黑按钮,她就会立刻过来。她睡隔壁房间。

现在我下了床,扶着墙壁走到门口,合上没合好的门缝,不让屋里的灯光照出去。

我决定今晚结束我的生命,这只有我自己知道。

杨坚教授是西安医学界首屈一指的癌病专家,没当教授前就认识我,跟我学太极拳,而且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他说我只能再活两年我确信无疑。现在离他所说的最后期限只有十八天了,我的病情果然一日比一日重。我想与其稀里糊涂地死在医院里,不如趁头脑清醒时自己解决自己。

我坐在桌前的圈椅里,灯光下是一双枯黄的手,我知道这双手是我的。

给陆宏煜写信是我临终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下周一他将陪萨尔瓦多测量局局长一起过来送我。那位局长在荷兰鹿特丹国际航空摄影测量中心进修时的授课老师,是我早年在武汉读测量的同窗同学。因不辞而别,我请陆宏煜代我向这位其名字长达二十几个汉字的同行局长道歉。并代我将一面做工精致的国旗绣品送给他。那是我叫萍儿在上海订做的。

来巴西我不仅主管这儿的全部技术工作,而且一直给陆宏煜当翻译。若现在我说我听美国之音是学英语他肯定相信。他本人一句英语也不懂,除里约唐人街外,不带翻译就寸步难行。好几次我想跟他讲哪儿有卖保险套总欲言又止。现在我最担心的两件事情中的一件,是怕他回国前染上艾滋病。

当然另一件事比这更叫我心神不安。我不知道我的萍儿在纽约看到我给她的遗书后会哭成什么样子。当她得知我已去世的时候,我的骨灰正由另一架泛美班机送往纽约。我认识的一位巴西律师,将严格执行我的遗嘱,在我死后的次日,也就是明天,代我家人监督里约巴斯克殡仪馆火化我的全过程。

我已委托唐炳清给萍儿办好了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入学手续。我知道她读博士要读哪个专业。我相信她有足够的理智,尽快摆脱因失去我而产生的悲哀情绪,就像我失去她母亲时那样。她母亲也是患癌病后吃安眠药死的。她给我的遗书随着她的遗体被烧掉了,可是那遗书上要我善待萍儿的话我牢记不忘。尽管她对萍儿的期望值比我高,但当时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丫头能回上海读书,而且读到硕士还读下去。我妻子是上海人。她生前想回上海的愿望,就像萍儿现在想去斯坦福大学一样强烈。不同的是,她的愿望落了空,萍儿将如愿以偿。

我把足以使我死三次的药量放在桌上。芭比小姐给我倒的那杯水我还一口没喝。我决定坐在圈椅里死。我想坐着死比躺着死更适合于我。当然我不会忘了给芭比小姐留张纸条,不然她见我死在圈椅里会平白受惊。再说我也必须提醒她立刻与我的律师联系,而不是给我的单位领导打电话。来里约住院前,我用我的名字在美国银行存入352万美元。这笔巨款在法律上是属于我的这毫无疑问。巴西法庭将依照巴西法律支持我,而不支持告我侵吞公款的我的单位。因为,我们在巴西干活是用了我的名字,而不是我单位的名字注册的。

这在队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