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她已经住不惯这样的老房子。屋里潮湿,阴暗,啥东西都容易发霉。送走女儿从机场回来,杜明华就擦拭起里屋的每一样家具。以前她眼睛好,给病人做手术也不用戴眼镜,可现在老了,不行了,不仔细看就看不到家具上的那些大小霉斑。昨天女儿在里屋叫起来,以为又出来一条蛇。女儿说木柜上木箱上木头地板上全是花花绿绿的霉斑,她说老房子在雨季就是这样子的呀。
有两年多没见面了,这丫头在家里只住了一个晚上就要走。
“人家有人家的事情嘛。”
还像从前一样,她男人总是帮女儿说话。
外面有太阳的时候,太阳能照到靠窗口的写字台上,但总是时间很短,不一会就没了。女儿也像外面的太阳一样,只露一露脸,照一照面,然后就倏然不见了。
夜里杜明华睡不着,她男人也睡不着,所以这对老夫妻躺在床上说话,黑着灯说。
“再过半年这儿就要拆迁了。”杜明华偎在她男人身边。
“其实这些老房子是挺有味道的,给拆掉非常可惜。”她男人说,“我爷爷盖这所房子的时候是本地商会会长。”
“没你爷爷的这个破房子的话,我们早住上楼房了。”
说到住楼房的事,杜明华突然想起她二十年前的一次外遇经历。那个男人就住在一座背山面水的楼房里。单是走楼梯的感觉,就使她兴奋激动。当年她无数次悄无声息地往上走,走到那座楼房的顶楼。那顶楼上的那扇门总是虚掩着,轻轻推开便握到一只温热的手。
然后是久久的热吻,然后是一起进里屋上床。
有时候彼此偎依着走过去,有时候被他抱起来抱过去。
被他抱起来的感觉,就像堕入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处。
这是杜明华一生中惟一有过的一次感情冲动。
她长相一般,即使年轻时也没漂亮过。在医院里她是门诊医生,她见过的陌生男人数不胜数。那时候,她对来医院就诊的男人总是十分冷淡,而那些男人也对她不感兴趣。那时候,她像机器一样成天给病人切脉听诊开药方,打发走一个又来一个,没完没了,没啥意思。
可是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陈炯就动心,竟问他你是画家还是音乐家。这个男人虽然有些显老,但他的身上却散发出浓重的艺术气味。
他说他是旅行家。
走过不少地方?
走过一些地方。
他说如果你想知道甘肃的搅团是怎么个吃法,或者新疆哈萨克人的奶酪有多少种,在你有空的时候,我会讲给你听。
你靠什么生活?
给人画画,或者给人编曲。
在一个无所事事的轮休日上午,那是陈炯第三次门诊之后,杜明华给他打电话,问他能不能去他家瞧瞧他的收藏品,她知道她想看他收藏的那付骆驼头骨远不如看他本人来得迫切。
不会想到他是骗子。
不会害怕走进他的屋子。
他给她沏茶的时候哆嗦了一下。
他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灼热目光。
结果他就吻了她,把她抱起来,抱进里屋,放到床上。
后来才看到墙上挂着那付骆驼头骨。
这时候,她和他已经平静躺着,像冲出峡谷的奔腾河水,其激情已平缓下来。
他说他在和田沙漠里找佉卢木简时骆驼死了他没死,于是他把骆驼头割下来,带回家挂在家里。
问明白佉卢木简是哪个时代的哪个民族的,早过了吃饭时间。
后来总是在轮休日来他家找他,一个人往楼上走,径直走到顶楼。
再后来她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
我也离不开你,他也这么说。
他说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女人。这时杜明华已经知道他结过婚又离过婚,而且知道他跟另一个女人仍保持亲密关系。她要他保证,假如他跟她结婚,就不能再跟那个女人上床,他说他保证。
其实当年杜明华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她对他说,我离婚的话我女儿会恨我一辈子。
当时杨曦快十六岁了,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恋爱中的女人容易疯狂。有一次,杜明华特地带杨曦出去跟陈炯一起吃饭。她对女儿说,陈伯伯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旅行家。过后她急于知道女儿对陈炯是什么态度,结果女儿对她说,妈妈你想找情人的话,应该找个比你年轻的。
正当杜明华举棋不定的时候,陈炯不幸在云南出事,掉入澜沧江里被水淹死。
“想什么呢不说话?”她男人在黑暗中问她。
此刻杜明华仍温顺地偎在他的怀里,像以前偎在陈炯怀里一样感觉舒适。每当她把杨乃良当陈炯看,心情就好起来。现在杨乃良有白头发了,假如陈炯还在的话,白头发一定更多。
她想说说这件事,说给她男人听。她知道她男人对她向来百依百顺,不会不原谅她。再说都这把年纪了,还计较个啥?
“信不信我跟一个男人睡过觉?”她说。
“这我知道。”她男人说。
“你咋知道?”
“那人是不是叫陈炯?”
“是丫头跟你讲的?”
“不是。”她男人摇头否认。
“那你是怎么知道陈炯这个人的?”
“我想知道的事总会知道。”
“你骗人。”她不相信。
“我跟他见过面,不然咋把他推到水里去?”
“你是说是你杀了他?”
“没错。”
“这不可能!”杜明华叫起来。“当时你在北京开会,而他死在云南德钦,所以你不可能在现场。再说你力气没他大,推不动他。”
她以为她男人编谎逗她。如果是编谎的话,那么这是她男人第一次叫她觉得他也会油腔滑调。一个生性刻板的机械工艺师,总不会一辈子不说一句逗人的话?
杜明华搂住他往下问,看他撒多少谎才圆得过来。
“……我们是在江边的一条山道上相遇的。他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我是跑地质的。当时我背着一只地质包,手里拿一把地质锤,我想拿锤子敲他的头,结果发现有比这更好的办法结果他。他见我是同乡,所以跟我说话越说越多。后来他说他要跟我一起拍个合影,于是在山边架起三脚架,拿他的德国俫卡相机拍。这时候,我们一起站在悬崖嘴嘴上,他胆子大,比我站得更靠边。就在相机正要咔嚓打快门的时候,我拿肩膀轻轻顶了他一下,然后看着他从上百米高的悬崖上掉下去,扑嗵掉到江水里。”
“假如他水性好没淹死呢?”
“再想别的办法。”
她男人还由她搂着。
她一句一句地问,非问出漏洞不可。
“是不是杀了他才解气?”
“不。”她男人说,“你知道我不是那种容易生气的人。你喜欢他,他喜欢你,这是你们的事。”
“那你为啥非弄死他不可?”
“因为给丫头知道了对丫头不好,当时丫头还小这你知道。”她男人顿了顿又说,“现在丫头大了,也不在这儿了,你再有这种事情,不会对丫头有影响。现在你找情人也好,离婚也好,随你高兴,我不会阻拦你……”
这时候,杜明华松开她男人瘦骨嶙峋的身子,仔细看他的脸但看不清楚。
黑暗中好像能看到他的眼睛。
那眼睛好像是森林里幽幽发绿的动物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