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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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客死异乡(1)

我尽了很大的努力,才使每个来看我的人,与我一起平静谈论我指日可待的那一天。我拒绝接受安德鲁库斯医院的豪华治疗后,我的现任领导,也就是我们第五测量大队的首席行政长官陆宏煜先生,叫他的女翻译玛利亚给希尔顿饭店打电话,替我订一星期总统套间,然后对我说,你女儿将由上海来里约热内卢看你。

街上人山人海,陆宏煜的车被堵在圣洛斯广场,所以他和玛利亚只能弃车走过来。

里约的狂欢节是从昨晚开始的。今年的“摩莫王(Rei Momo)”不够肥胖,我是在电视里看到的。这家伙的真实身份,要在狂欢结束后才会被披露。也许这家伙只是里约街头的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不过也许是皮匠、医生、教授,鬼才知道。昨晚他一面拄着里约市长借给他的那把造型巨大的城门钥匙,一面挨个拍身边那几个女人的肥臀得意忘形。众所周知,这座城市将由他掌管一星期。

陆宏煜站在病床前跟我说话。有人跟我说话的时候,我能直起身子,显得精神些。陆宏煜身材高大,性格豪爽,这次来巴西干活我们合作得不错。假如他对读书人从未有过先入为主的偏见,我们之间的友谊会提前二十年开始。

“我和玛利亚从萨尔瓦多开车过来。”他对我说。

“你的车子跑长途容易抛锚。”我说,“其实租一部车花不了几个克鲁。”

克鲁是我们对巴西货币克鲁扎多的简称。

实际上我所担心的,倒不是陆宏煜开那部北京吉普出事,而是他不了解他的女翻译。他对里约女孩的认识,仅限于看出她们的眼睛和肤色与跟我们不同。他看里约女孩跳桑巴舞,只觉得那是挺好玩的。再过两个月就能结束这儿的测量活了,但愿回国前他不会跟玛利亚过于亲近,不然惹出意外不好收场。要知道,平安回家是我们来到巴西之后的最大愿望。

我不喜欢玛利亚的眼睛,她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灼热逼人。而且我对她的胸脯也不无反感,因为这女孩的衣领开得低,明显看得出那对棕色胸乳有多大。当然,这比起街头彩车上的那些疯狂女郎只挂一根丁字带要庄重得多。不过我跟陆宏煜的友情,还没达到无话不说的程度,所以没劝他辞了玛利亚另找一个。

他说我女儿可能下周三动身,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并非人人都有幸置身于这一世界盛事一饱眼福,所以我希望我女儿能看到这样的热闹场面。她比我喜欢热闹,现在读硕士了,还频频参加低年级的戏剧表演并乐此不疲,我有两年多没见到她了。

里约市长从“摩莫王”手中收回城门钥匙的那个晚上,狂欢节意犹未尽。这时我已经入住希尔顿饭店,静候萍儿由上海来看我。这家豪华饭店虽地处闹市街区,但底下的喧闹声音一点都听不到。

我住的是三十八楼上的一个安静套间,这儿曾住过布什和布莱尔之类的国际显要。队上的事一向是陆宏煜说了算,他要我在回国前享受一星期总统待遇,我却之不恭惟有从命。一星期后,萍儿将护送我回国治疗。队上已经给我联系好一家上海医院,据说那家医院对肝癌的治愈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一。

萍儿一下飞机就过来了。看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我明白她看出我已病入膏肓。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她因年幼无知而无惧无畏,甚至吻了她母亲的冷面孔也平静自然,可现在懂事了却怕得发抖。我希望我的白头发比现在少一半,当然这不可能。

跟她一起来的那个女人也滴了两滴眼泪。她的西服外套过于紧身,而其腰围又过于粗壮,这使她和她的衣服都显得特别难受。队上的女人中我最讨厌的就是她,可偏偏她最有资格来巴西看我。作为一个能说会道的工会主席,她一口气说了我半个多小时好话还有话可说。我知道她说我老实、说我能干、说我鞠躬尽瘁、说我拿下了巴西的活是救了全大队的命,只不过是她的职业习惯罢了。不知她忘没忘了以前曾多次当面骂我书呆子,不给我换房子。可恶的是,这个女人在上海就跟萍儿说,你爸爸活不了几天了,害得萍儿几天不吃不喝,瘦得像她母亲临终前一样憔悴不堪。

萍儿还记得陆宏煜整过我,仍对他耿耿于怀。我叫她叫陆宏煜叫陆叔叔,她朝陆宏煜翻白眼。“你要我像你这么好说话我做不到。”萍儿拿热水毛巾给我擦身子。现在他们都走了,屋里只留下我和我女儿。

“陆宏煜是正派人。”我对萍儿说。

“以前他送你坐牢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说。”

“那不能怪他。有人跟他说我听美国之音他不能不管,当时国家不允许老百姓听美国电台。”

“他整人往死里整。”

“亏你还记得住。”

“那年妈妈死了,你又被关起来了,杨阿姨拉我去她家我不去。”萍儿一面说,一面给我换干净内衣。

“所以杨阿姨只好来我们家照看你。”

“她把大毛二毛三毛都叫来陪我,我们小孩睡大床她睡小床。”

“那年你五岁。”我回忆道。

“我以为方叔叔走了以后,你会跟杨阿姨结婚。”

“不会。”

“为啥?”

“我知道我有病。”

“你是说,你来巴西前就知道自己得肝癌了?”萍儿惊讶道。

“是的。”我点头承认。

“你带病来巴西干活,是要队上人都说你好?”

“不。”我摇头否认。

“你不明白早两年住医院比现在容易治疗?”萍儿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脸颊绯红。

“我问过一位癌病专家,”我说,“他认为我这种人过正常生活反而比住医院好。”

“你问的是哪个癌病专家?”萍儿也是学医的,自然对如何诊治癌症病人有她自己的看法。“爸爸你总是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

“有时候是这样。”我喃喃道。

“叫你别来巴西你偏要来。”萍儿真的生气了。“你跑了一辈子黄土高原没跑够,还来巴西跑原始森林?你知不知道,我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鳄鱼咬到你?”

“这儿只有萨尔瓦多水族馆里有鳄鱼。”我说。

当然这是假话。

清晨的阳光从海边照过来。这儿是大西洋西岸。来巴西前我从未见过大海,现在每天都能闻到海的气息。

窗户被打开了,能看见窗外的云朵。

里约的天空蓝得透明。

我知道云朵底下是大海。

我的床头有一束兰花,巴西人叫它卡特莱。我在圣弗朗西斯科流域测图时,常在树林里见到它。巴西的兰花也婀娜好看,花叶上滴着水珠像维纳斯刚露出海面一样鲜嫩迷人。

萍儿坐在阳光下低头看报,她穿的是一件粉白色紧身毛衣。她和她母亲一样苗条,穿什么衣服都漂亮。

这孩子睡了一觉就恢复过来了,脸颊又圆起来,红光满面。刚才她用英语给服务台打电话,问哪儿可借到一架轮椅,服务台说过五分钟就送来。

于是整个上午,我都坐在轮椅里被萍儿推来推去。里约的狂欢节已经结束,可里约人还陶醉在节日气氛中没完全清醒过来。一个踩着狐步朝我们走来的红发男孩跟萍儿说哈罗。萍儿一面扶着轮椅,一面跟这男孩学葡萄牙语。我们在中心广场待了半个多钟头,然后往海边走。广场上鸽子成群,时不时有一只飞起来扑打你的脸。

我们回来的时候,陆宏煜又来看我了。他每次来里约要开五六个小时的车。他说今天一直是玛利亚开车,所以一点都不困。玛利亚听懂了他的陕西话,朝他灿然一笑。这女孩与萍儿年纪相仿,萍儿拿英语跟她说话她特别兴奋,于是她俩叽叽喳喳一起到外屋去了,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

那个以前骂我书呆子的女人,也跟了陆宏煜一起过来看我。她给她的脖子换了一根珍珠项链,这种廉价项链只有海滩小贩手里有。她说她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因为她有责任跑遍圣弗朗西斯科测区内的每一个测量小组,把祖国的温暖送到每一个来巴西干活的测量队员心里。不过我倒希望她尽早回国,否则跑东跑西,非但累坏了身子,还多花大伙的钱。当然我不会当面劝她,如果我说你下小组可能吃不上小组的饭,她会莫明其妙。我知道并非每个下小组的头头都受小组欢迎。

“你女儿又聪明又漂亮。”她对我说,“不过假如你叫她懂一点待人接物的道理,她会大有前途。”

“可惜从小就任性惯了。”我解释道。

“这跟你有关系。当然你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见了局长也知道点点头,不像以前那样旁若无人。你要跟你女儿好好讲一讲,叫她也像你现在这样,下决心改掉知识分子的臭脾气。”

这女人苦口婆心。

“老实说你吃亏吃在不会说话上,不然你当总工要早当十五年。其实我们做领导的不是铁板一块,不是说一不二。你尊重一下领导,事情就好办得多。我问你,我们队上的事情,哪一件不是可办可不办的?给你房子就给你了,不给你也就不给你,不是非给你不可。同样,我们来巴西干活也是可来可不来。我说你拿下巴西的活是救了全大队的命,这是奉承你,叫你心里高兴。你知不知道,没来巴西的三队四队,年终奖比我们发得多?我知道你是个实心葫芦,跟你说话得点穿了说,不然你会真以为自己像菩萨一样自命不凡……”

这时候,陆宏煜上街买干活用的旗布去了。他知道里约老街上的一个小铺子里有便宜旗布卖。萍儿和玛利亚也跟去了,所以只有我和这个蠢女人留在这屋里。

她比我更看不惯玛利亚。她说玛利亚的时候,一面说一面用手压住盖在胖腿上的粉红裙摆,怕给风儿吹开,尽管这屋里没一丝丝风。

“我一见到那个小妖精就来气。”她对我说,“我跟老陆一直是有啥说啥,我要他好好管住他底下的那个东西,别脑子一发热闯了祸。不过老陆是老干部了,应该不会跟外国人搞腐化。但提醒一句比不提醒好,你说是不是?”

她以为我真相信她跟陆宏煜说过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