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给这间屋子安一只瓦数大一点的日光灯,直到今天晚上,王福成才明白他妻子早在十五年前就提出的这个建议值得考虑。眼前这盏八瓦节能灯从房顶上挂下来发着紫光,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妻子的脸。刚才他吃力地从客堂间把妻子抱起来,那儿也是一盏这样的灯。真正把她抱上手,才觉得她变得很重。
王福成明白他没有完全把她抱起来,一只脚还拖在地上,就那样拖着,从客堂间拖到房间里。他知道她不肯说话,两小时前用拖把打她时她就没说话。如今她说话越来越少,不过偶尔也会说个不停。有几次一面做晚饭一面说她们店里的事,一直说到上床睡觉才闭嘴。后来直到那天她跟顾客吵起来,并当众扯开自己的内衣亮出里面的胸罩,才明白她有神经问题。
她们店里的那个老经理西装革履,站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对王福成说,你妻子在我们店里都干了二十来年了,一直好好的,给我印象很深,这是她头一次跟顾客吵架,不清楚咋会吵得那么凶,后来还那样。王福成麻木地点点头,心里也茫然恍惚。他明白尽管本地晚报笔下留情,没把这事捅出去,可那些看见的人及那些听见的人,全不遗余力地四处传扬,搭公交车都好几次听到有关这事的流言蜚语。现在的说法是,当时他妻子是脱光了衣服跟男顾客吵,并说这是商店为吸引顾客所搞的一个创意举措。
王福成已经把妻子搁在床上了。他听见煤炉上的水壶在扑扑作响,不明白这壶水怎么一会儿就烧开了。他去生活间灌热水瓶,随手把煤炉封好。以前银行给过他一个煤气罐他不要。他说他喜欢烧炉子,这样既安全又省钱。他对妻子讲,现在物价越涨越高,咱们得多存点钱将来养老。咱们以前没受过穷,退休后也不能受穷。
封好炉子后,王福成给那个用棉花塞住破洞的搪瓷脸盆倒热水。像往常一样,只倒一点点,够浸湿干毛巾就成。拿毛巾回里屋给妻子擦脸。现在他打开台灯,第一次在不看书的时候破例开台灯。耀眼的灯光照着妻子安详入睡的脸。她脸色苍白但面孔漂亮。在王福成看来,就因为她有这么漂亮的面孔,人家大商店才要她当店员。为保险起见,他不许他妻子晚上出门,因为他认为漂亮女人晚上出门容易出事。
王福成仍在给妻子擦脸,擦了一遍又一遍。他觉得他妻子最漂亮的地方是眉毛。这眉毛又细又长,不少年轻女郎是照着这种样子精心修剪或描绘自己的眉毛的。当然她的嘴巴也很美。这唇廓分明的小嘴很难不迷人。王福成就这么痴呆呆地看着妻子的脸。他发觉妻子的头发乱了,就放下毛巾去外屋找梳子。找到那把断了好几根齿的常州木梳后,抬起她的头,细心给她梳头。结婚前她是留长辫子的,王福成劝她剪短发她同意了。这是这个女人头一次违心服从丈夫的意志,显然那时候她喜欢他也尊敬他。
睡觉前总要看一会儿书,当然今晚也不例外。当初王福成看这种封面上就印着裸体女人的地摊书还偷偷摸摸,不让妻子知道。后来发觉妻子对他看这类书并不特别反感,也就堂而皇之起来。以前每个晚上总是妻子默默织毛衣,他默默看这样的书。有时看着看着突然激动起来,身子就凑过去,手和脚也动起来,但妻子不睬他。有一次竟破口骂他下流,正要发脾气时,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下流,立刻脸红起来,心里很害怕,后悔染上了这个坏毛病。
现在一面看书一面摸妻子。她身上一点热气都没有,看来今晚又着凉了。咦她脸上怎么会有斑点?记得用拖把打她的时候没打她的脸。可能刚才替她擦脸时用力过重,擦伤了她脸上的皮肤。拿手拍拍她见她不动,知道一时半会醒不来,所以熄了灯也蒙头睡觉。这时候,是半夜一点半钟。
次日早上六点,王福成照常准时起床。穿好衣服后,给妻子掖了掖被窝,然后开阳台门,到阳台上对着前面的大楼做深呼吸做十分钟。他把他的上海牌手表搁在没涂油漆的水泥护栏上,一面做动作一面看表,做到六点十五分四十七秒准时结束。
回到屋里又瞧了瞧妻子熟睡的脸。允许她睡懒觉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接她出院的时候,医生说这种病人一是要多睡觉,二是不能太激动。昨晚不让她拖地板她硬要拖,不听医生的话,所以拿拖把打她。
王福成得早点出门,因为他上班的那个储蓄所离家很远,乘公交车要转车。现在他一面冲豆奶,一面考虑今天要做的事。要记住下班后买一盒卫生香。他知道他妻子喜欢闻檀香味,于是从人造革黑包里拿出笔和笔记本,记下“檀香型卫生香”这几个字。
就着豆奶吃黑饼干,是这对夫妻常年一成不变的早餐食谱。王福成认为,这既营养身体,又节省燃料,而且吃起来很快,也省了时间,一举多得这多好。出门前特地给妻子留张纸条,要她起床后把豆奶热一热再喝。他知道若不事先给她冲好,她就啥也不吃饿一顿。
下班回到家里,王福成给里屋点卫生香。这时他妻子曹曼若还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现在她脸上的斑点全没了,看来没事了。当务之急是叫她醒过来,叫她起来吃饭,所以用力推她,摇她的头,甚至扒她的眼皮让她睁眼睛,不料她还是睡得死沉死沉,怎么也弄不醒。
记得报纸上说过一个什么国家的一个什么人,一觉睡下去睡了三十五年才醒来,所以王福成并不十分着急。不过假如妻子被当作一个痴睡女人被新闻媒体传来传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因此,王福成准备周末去图书馆查一查这方面的书,看有没有办法叫妻子早点醒过来。同时也得考虑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她母亲。
王福成的岳母眼下在上海。岳父去世后,老太太的儿子把她接到上海去了,现在跟儿子儿媳妇住在一起。老太太命不好,儿媳妇动不动就说她。不是说她拖地没拖干净,就是说她烧菜没搁盐,甚至嫌她说话声音低,就像苍蝇嗡嗡一般听不清楚。以前一提起老太太,曹曼若就伤心流眼泪。老太太想回来,可老房子早卖掉了,没地方住。卖房子得到的钱,全给儿子拿去做股票了,老太太要不回来,也不敢要。曹曼若要她妈过来跟她一起住,要王福成去上海把她妈接回来。王福成说,待我们以后买了两室一厅的房子就把她接过来。啥时候买?待房价跌下去就买。
王福成肚子不饿,也没精神做饭,只木呆呆地坐在妻子身旁。屋里灯光很暗,他妻子的脸越来越模糊。糊里糊涂过了一个周末,本想去图书馆也没去,本想去上海看岳母也没去,多数时间都坐在床边无所事事。现在他才明白,他妻子要买电视机并非毫无道理。不然一面看电视一面等候她醒来,就不会这样寂寞无聊。上班后王福成精神不好,脸色苍白,他的女同事陈小姐问他是不是生病了。忙过一阵顾客都走了,储蓄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老婆病了,”王福成苦笑道,“晚上……没怎么睡。”
“怪不得一副困相。”
“她病得很厉害。”
“得了啥病?”
“不知道呀。”
“没去看医生?”
“可能医生也搞不清她得的是啥病。”
“她怎么啦?”
“一直睡,睡不醒。”
“睡了多长时间了?”
“三四天了吧。”
陈小姐相信这是真事,因为她知道王福成是老实人;老实人不会说谎,也不会说笑话。
“都怪我不好……是我不好……”王福成突然激动起来,泣不成声。
“给她吃错了药?”
“不……不是……”王福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那天晚上……我……打了她……把她……打坏了。”
这个男人生性卑谦,领导叫他干啥他就干啥,所以认识他的人都瞧不起他。现在他说他打了他老婆,还打得挺重,还醒不过来,而且这是他本人说出来的,这就不可思议。陈小姐一面心里这样想,一面嘴里嚼口香糖。
其实曹曼若长睡不醒并非不可思议,因为挨打的那天她就断气了。据法医讲,这是由于皮下软组织挫伤出血,引起失血性休克,最终导致死亡;若当时立刻送医院,不会有生命危险。
陈小姐听人说起这桩事情的时候,王福成已经被公安局送进他妻子生前住过的那家医院,不来上班了。不但陈小姐不相信王福成在家里打老婆,并往死里打,王福成家的邻居也不明就里。他们只知道这对中年夫妻待人和气,夫妻关系不错,常看到他俩一起上菜场买菜,一起沿人行道散步。那个女人头发枯黄,眼睛细小,一看见认识的人就老远张嘴微笑,有时认错了人,就自己脸红起来。
那天下午,隔壁邻居老张开门出来,拦住正要下楼倒垃圾的王福成:“你家好像有啥难闻气味。”
“屋里点了卫生香,是不是闻不来?”
“这气味很重。”
“曹曼若喜欢。”
“怎么好几天没见到她了,是不是又去上海了?”
“她一直睡在床上。”
“又犯病了?”
“只是睡觉,睡不醒。”
“睡了多长时间了?”
“七八天了。”
“你说胡话。”
“不信你进来瞧瞧。”
屋里弥漫着刺鼻的腐尸气味。那个姓张的邻居走进里屋一看到曹曼若的尸体,就吓得惊叫起来。床边搁着一只放了半碗米的小碗,那碗里插着几根卫生香。窗子拉着黑布窗帘,外面的白光从窗帘边射进来。屋里香火缭绕,阴森可怖。
几天后,那个姓张的就搬家搬走了,后来也没人搬进来,
所以时至今日,那个楼面上的那两套房子,还空在那儿没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