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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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等待

到黄昏时分老人才站起来。从坐了一天的藤椅里,慢慢站起佝偻身子,慢慢走到窗前。他看到一部银灰色的自行车正歇在葡萄藤底下,藤枝上仍挂着几片将落未落的枯叶。有人正在楼下淘米洗菜,底下有说话声音。这时天色阴沉,小巷深处的那盏路灯已孤零零地亮起来。

晚秋时节天黑得特别早。老人上午喝了一瓶牛奶,到现在还没吃东西。他在窗前默默站了一会,又回到那张吱嘎作响的藤椅里。屋内更暗,但没去门边拉电灯线。

门开着。

门外是一部又陡又窄的木头楼梯。

那人一定会来,一定晚上来,老人自言自语。

今天又是十一月二十六号了,没人知道这一天在李宗祥老人眼里,是一个令人恐怖的凶险日子。

前年他女儿死了。下了夜班从郊外骑车回家,结果车子滚到路边的池塘里被水淹死。她不放心儿子一个人睡在家里怕他出事,不料自己出了事。现在她丈夫又找了个女人,孩子也带过去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去年这老人的儿子也死了。当时已经分上房子,正准备结婚。他的未婚妻很漂亮,他本人也不算差,既相貌英俊,又收入不错。他要老人跟他们一起住,好彼此有照顾。当老人再三权衡住到儿子儿媳那儿是利多弊少,还是利少弊多时,他儿子开摩托车,一头撞在一部卡车底下,当场死了。据公安局说,这事故的原因是,他儿子的摩托车车闸不灵,该刹车时没刹住。儿子开摩托总是开得飞快,不要命结果真的丢了性命。今年春节,那个女孩还拎了桂圆红枣来看老人。老人送她下楼,送她走出大门。这时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正远远站在巷口等她。后来就再没见过面,大概早结婚了。

李宗祥老人已经过惯了这种孤独凄楚的鳏居生活。甚至每每想到儿子或女儿时,也为自己曾有过诸多天伦之乐而自慰自足,从不怨天尤人。他今年六十五岁了,他老伴死了十年了,他明白自己不久也将身赴黄泉,结束这风烛残年。

老伴是死在医院里的,是得了心脏病死的。

有一天,忽然想起她也死在十一月二十六号时,立刻惊愕万分,怕得浑身打抖。

因为他的儿子和女儿,也是死在这一天的。

这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不会拿迷信说法吓唬自己或安慰自己。他相信,必定有人为谋害他全家性命,处心积虑地策划了十年之久。可他怎么也不记得他自己,或者他的家里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严重伤害过什么人,更不知道那个躲在暗处的凶手是谁。

今天又到了这个凶险日子。老人决定待在家里,平静等待这自天而降的灾祸。他并不在意自己今晚是死是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弄明白他连连失去亲人的真相。

天黑了,完全黑了,老人依然坐在藤椅里纹丝不动。

有人正顺着楼梯走上来,脚步又慢又重。小巷那边的那盏路灯,穿过窗子投来一束微弱灯光,照着老人苍白的脸。老人凝神注视门口,希望在凶手行凶前看清那人的脸。

“你瞧我坐着也会睡着。”老人撒了个谎。

那人是小马,就住在楼下,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上来跟老人下棋。

小马在门口伸手拉电灯线,挂在四仙桌上的白炽灯突然亮起来,灯光好不刺眼。老人把藤椅挪到桌旁,朝小马点点头,于是他们两个像往日一样,开始摆棋子下棋。

李宗祥老人身材高大,干枯的宽脸很少有喜悦的表情,但也很少显露悲哀。只是当他皱起眉头拉下眼角时,眼睛里才闪出些许疑惑。但这仅仅是疑惑而不是恐惧。他要弄明白凶手是谁,这是他愿意活下去的理由之一。

他象棋下得好,早年在一家军工厂干活时,做钳工活也做得好,他生来就是那种肯动脑筋的人。而小马这小伙子也跟他一样,也是做啥事都做得很地道。起初小马跟老人下棋,常常是动不了几个子就被将死,但只下了半年多,就变得非常老到。有时候锋芒毕露咄咄逼人,老人即使全神贯注,也不得不输。

“今晚只下一盘好吗?”老人问小马。他心想,如果凶手真的今晚来,还是由他一个人在这屋里好。

“你好像不舒服。”小马说。

“感冒了。”老人又撒了个谎。

也许想心事想了一天已殚精竭虑,这盘棋从开头走马起,就勉为其难,处处被动。尽管没心思下棋,但老人还是敏感地意识到小马今晚走了好几步好棋。那些走法,只有古棋谱上有。

老人确实没心思下棋,他坚信凶手今晚会来。

小马走棋慢,走得很严谨。他是个留长头发的年轻人,嘴唇很厚,讷言敏行。即使不说话也微微张嘴,露出一口长短不齐的坏牙。也许眼睛较小的缘故,看上去相貌不佳。

今天他穿了西服,还系着领带,好像刚相亲回来没换衣服。他大概二十来岁吧,一个人住楼下那间小屋。那屋子黄梅天特别潮,往往从砖缝里会冒出一地的水。他经常一个人在天井里靠墙蹲着,一动不动地晒太阳。也许过于孤僻的缘故,至今没谈到女朋友。李宗祥老人问过他你父母在哪,他缄口不答。老人曾在底下楼梯口看到那间房间里有一张铺着白布的小桌子,那白布白得刺眼。老人心想,这孩子的父母,大概都过世了。哦,跟我一样,也是孑然一身。

“我输了。”老人微笑道,“恐怕以后再也赢不了你了。”

“你不可能不输。”年轻人冷言答道,大概今天他也没了好心情。

老人希望这孩子马上走,免得凶手来了也身遭横祸。

可这时候,年轻人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你下棋下得不错,但你看不出我小时候就背过棋谱,随时都能赢你。你是有眼无珠,看不出来。你只知道在别人面前装出一副老实样子,小心不让别人看出你心狠手辣……”

“小马你在说啥呢?”老人一脸惊愕。

“你心里很得意,因为你打死了马德昭夫妇至今仍逍遥法外。”

“天……天哪。”

老人一脸悲哀。这时他双臂抱头,痛苦不堪。沉默了许久许久,才抬起头问年轻人:“马厂长是你什么人?”

“我父亲。”

“这不可能。”老人追问道,“你属啥?”

“属狗。”

“属狗的今年二十九岁。”

“四十一岁也属狗。”

“不会吧?”老人半信半疑,“你是四十一岁的话,跟我姑娘同年……她死得好冤啊。”

“这要怪你,恶有恶报。”

“我说小马啊,你明不明白,即使找仇人报仇国家不管,也该问清楚仇人是谁才对,是不是?”

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如今老伴死了,女儿死了,儿子也死了,都不在了,他欲哭无泪。“你知不知道……打死你父母的那个人姓刘……他叫刘宗祥……他姓刘不姓李……跟我同名不同姓。”

年轻人脸色煞白,白得像白布一样。

“那人早死了。”老人说,“早在文化大革命武斗时被人拿机关枪打死,你父母去世那年他就死了。”

年轻人面无表情。假如不把李宗祥当仇人看,他明白这位老人正直厚道,值得尊敬。现在才知道是自己搞错了,只麻木地看着老人伏在桌上肩膀剧烈颤抖。过了许久许久,才慢慢站起来,慢慢转身,走出屋子,走下楼梯。

第二天上午,邻居发现马文林死了,他用一把54手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鲜血流在那张铺着白布的小桌上。那白布白得刺眼。白布上恭敬摆着两只骨灰盒。骨灰盒上的照片是一男一女。据公安局的说,那支手枪里还剩一发子弹。邻居中没人猜得出这个年轻人为啥突然自杀,除李宗祥老人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