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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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菩萨不死(1)

小溪那边的齐云山,到现在才现出它的清晰轮廓。是挨得太近的缘故,得仰起脸才能看到山头上越来越亮的鱼肚白。这溪水还在咕咚咕咚地响着,好像一下一下地往一只永远装不满的瓮头里灌。这边是栗树林。这些栗树是二百年前种下的,一株就有半个谷场大。现在树丛中的老房子也现出了马头墙巍峨狰狞。墙头的窗子又小又高,跟两头翘起的门檐相齐,而且对称地一边开一个。门檐下是一道黑漆大门,像一个阴沉女人紧闭着的嘴。而那对黑洞洞的小窗子,就像两只眼距很大、且没了眼珠的眼窟窿。

已经在石礅上坐了两个多钟头的那对老夫妻,现在仍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医生说他们的独苗孙子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他们得弄明白医生说没说错。

那石礅原来是坐房柱用的圆形石磉,现在像碎砖破瓦一样扔得满林子都是。没有人注意那些石墩上的精美图案。更没人意识到这儿是一个展示明清石磉的露天博物馆。来这儿的人只瞅着那座老房子从黑夜等到天亮,耐心等候那两扇挂铜环的黑门吱呀打开。

另一个老妇人的事没这么严重。也就是前天夜里做了一个梦,小时候就死去的母亲在梦里忽隐忽现。她要弄明白的是,母亲是不是现在就要她回家,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样,天黑了唤她回家吃饭。

看来她得走了,该回家了,回老家去。已经在外面待了快八十个春夏秋冬,所以早该回家了。这个家,是她进入母腹前的某个地方,现在已变得完全陌生。

晨曦中认出了另一个老妇人,赶紧从石礅上站起来,彼此说话且彼此赞赏对方那一丝不乱的白头发,和头发上那漂亮的古典发髻。很后悔没早认出来,不然不会各自闷坐这么久。

那边那棵栗树旁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是一对正在谈朋友的城里娃娃。女陔怕坐石头上着凉,被男孩搂在怀里一起说悄悄话。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就微不足道了。到底男孩跟女孩,或者说女孩跟男孩,会好多长时间,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最好事先搞清楚。

这座老房子不是那种求签问卜的菩萨庙。房子里没有菩萨,也没有菩萨塑像,只有一张据说是二百多年前的粗糙纸画,和一个流传了二百多年的灵验故事遐迩有名。

这个故事讲,二百多年前,这座已经造了二百多年的老房子,是蒋姓人家一个当过大明兵部尚书的祖先留下来的。可到了后辈手里,房子虽然还在,但家道日渐衰落,家里人当官越来越艰难,别说一品二品尚书了,就连补个七品县官,也要等到眼睛望穿头发发白方可上任。到蒋琪这一代那就更糟了,三兄弟连举人也考不上,又没钱捐官,又不会做生意,也不会种地,也没地可种都卖光了,只好等揭不开锅的时候卖房子。

从前的读书人,不读子经史集就写不成八股文章,写不成八股文章就考不上举人进士。没举人进士身份,哪个给你官做?这情形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不读书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找不到好工作。身为大哥的蒋琪几度科第落榜便心灰意懒,于是年年上茅山华阳洞,参拜西汉修行道人茅盈茅固茅衷三兄弟,读书人称他们为三茅祖师,老百姓称他们为茅山菩萨,本想跟茅家三兄弟一样,也上山修行成仙,不料出了一件奇事叫蒋琪家一下子就咸鱼翻身,立马没了隐居茅山过苦日子的蠢念头。

年年除夕到三四百里外的茅山烧头炷香,是蒋琪一年中最大的一件事。那年他病了,去不了了,也没钱雇人抬轿抬他去,所以只好在自家堂屋里挂起三茅祖师的纸头画像虔诚跪拜。

才点着燃香用的纸媒头,离香炉还差丈把远呢,可香炉里的香已经自个燃着,其袅枭细烟已绕梁绕柱。

家里人都看见了这个奇迹。

家里人都异口同声讲这个奇迹。

连老三家五岁的儿子,也讲得有鼻子有眼。

于是村里人就来蒋琪家跪拜茅山菩萨。后来外村人也来了。再后来,就有了“茅山菩萨照远不照近”一说,害得不少住茅山脚下的人,也搭船坐车,更多的是徒步行走,三四百里来蒋村拜茅山菩萨。

于是来蒋琪家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人气就旺,人气旺就容易来钱。这情形跟我们现在做股票一样,坐庄的能把散户拢过来,就容易赚到钱。

据说当年蒋琪悬挂的那张黄裱纸茅山菩萨画像,至今仍在这座老房子里,不过已经从堂屋移到后厢房的阁楼上。一同移过去的,还有蒋琪搁香炉的那张长条香案,和那个著名的明代青花香炉。

天越来越亮了,又有人从石桥那边走过来。

第一个起身走向黑漆大门的,是那对老夫妻中的老妇人。她听到房子里有动静了,一手拎起一塑料袋苹果桔子,站在门口等开门。于是陆续有人走过来,依次排在她后面。那对城里娃娃拎着一只扎了红绿绸带的水果篮。篮子里装的是美国提子、泰国火龙、印尼洋桃和西班牙血橙,全是乡下人听都没听说过的洋水果。

那个老妇人的老伴,仍端坐在石礅上一动不动,面孔像铁板一样冷厉吓人。而那对城里娃娃,还在议论新加坡歌星中谁的新歌最好,谁的最不好,没发觉大家都不说话了。

排在他俩身后的是一位中年妇女,也穿城里人衣服。虽然她相貌平平毫无动人之处,但认识她的人都对她非常尊敬。刚才她站在桥边的时候,有些人特地走过去跟她打招呼。那个要圆梦的老妇人一口一个大姐地称呼她。

里面有人开门了。一个穿蓝印花布褂子的漂亮姑娘,手提一盏老式马灯,引众人鱼贯而入。他们从堂屋边走进去,沿黑暗的曲折甬道往里走,越走越阴森冷落。

那个老妇人朝堂屋合掌行礼,本来就走得慢,又停了一会儿,自然给落在后头了。现在她看不见前面马灯的灯光,也看不见刚才走进去的那些人,于是就不走了,等外面有人进来,跟人家一起往里走,不然跌跌撞撞非摔倒不可。

这时候,一直悄悄站在她身后的那个中年女人,挽住她的胳膊搀她进去。这老妇人又吃惊又感激,嘴里不停地念叨“罪过,罪过”;从前天井念到后天井,从底下厢房念到上面阁楼,一直念到模模糊糊看见阁楼里的那张茅山菩萨像才打住。这时老妇人把手里的水果袋放在香案上,把袋子里的水果一只只拿出来,恭敬堆在已经堆成一堆的水果堆上,然后掏钱请香请烛,收钱的是那个蓝衣姑娘。老妇人一面对着木板墙上的那张画像点香鞠躬,一面念叨“茅山菩萨,茅山老爷”。这时候,进来的人多数都落座了,看她一个人念叨菩萨。

“那个女人空着手啥也没拿。”留长头发的城里男孩悄悄说。

他指的是刚才搀老妇人上来的那个中年女人。那女人既没给菩萨供水果,也没请香请烛敬菩萨,只是站在墙边,眼睛看着坐在矮凳上的这班信男信女,脸上是和蔼可亲的笑容。

“别说话了好不好?”男孩的女朋友拿手捂他的嘴。

城里娃娃不懂事,都现在了还静不下来。

这时还有人踩楼梯上来,还有人请香敬菩萨,还有人给菩萨堆水果。香案上堆不下了,一只梨不小心掉到地上,滚到那个女人脚边,她弯腰拾起来,放到窗台上。接着两边窗台上也慢慢堆起了各色水果。

“瞧那个男人给菩萨送红包。”城里娃娃又说话了。

“这我问过的,来还愿的才要包红包,第一次来光请香就行了。”他的女朋友解释道。

“这香好贵呵。”

旁边的人都朝这两个城里娃娃翻白眼,若把菩萨惹恼了今天不来了,岂不白跑一趟?

这山高路远来一趟不容易,况且不是天天能来,因为茅山菩萨的接待日定在周六,只一周一次。

阁楼里的三排矮凳都坐满了人,现在来的全被挡在房子外面,像刚才进来的一样,全坐在外面林子里的石礅上,等候下一次放人进屋。这情形就跟城里人去医院看医生差不多,护士一拨一拨地数人头放人进去。

在这儿数人头的是那个蓝衣姑娘。

现在她坐在门口的一张竹椅里,手上织一件男人毛衣。她把椅子靠在门前的一只石鼓上,出太阳的时候,这儿能照到日头。

一个在水边闷头抽烟的年轻汉子,把烟头扔到水里,吊着脸朝姑娘走来。他的牛仔服脏得前面后面都是油迹泥斑,好像从没洗过似的。他的国字脸也胡子拉碴,也好像从没刮过似的。他叫那姑娘叫翠花,说话东北口音。

“想没想好啊翠花?”眼睛盯着姑娘一脸凶相。

“啥想没想好?”姑娘仍顾自打毛衣,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跟我一起回去。”

“为啥跟你回去?”

“你知道为啥。”

“别来找我了好不好?这儿清静,我喜欢清静。我在这儿待惯了,不回去了,也不去别处。”

“我到处找你,找了五个年头,连新疆西藏都去过……”

“那是你的事。”

“咱少说废话,下个礼拜你要么跟我走,要么……”

“要么咋样,绑架我,杀了我?现在你走开,别挡我太阳。”

这时候,房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怪叫声音。这声音拖得很长很长,从黑洞洞的甬道里冒出来,鬼哭狼嚎一样吓人。

“妈的就知道装神弄鬼。”那个汉子说。

“有人信就行。”姑娘冷言道。

这怪叫声音一声比一声长,一声比一声高。

发出这怪叫声音的是阁楼里的那个中年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