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突然叫起来,一点防备都没有,吓得那对城里娃娃打哆嗦。你有种不怕电影里的枪炮声音,也有种不怕摇滚音乐的吵闹声音,但不能不怕这突如其来的阴森怪叫。像鬼叫一样,后来在回去的路上,那个城里女孩对她的男朋友说。
接着是连声咳嗽,用力咳。咳得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紧,要把肠子咳出来一样。坐在前排的都看到那女人嘴里咳出了血。
而更可怕的是,她还会像演川戏的一样会变脸,一会一副面孔。那面孔有的吓人,有的不吓人,但背着蜡烛,不吓人的也吓人了。
后来她平静了,没声音了,一屋子人全屏息静气,冥冥中等候茅山菩萨前来解疑释难。
菩萨来了,菩萨说话了。菩萨借那个女人的嘴,问孙儿病危的那个老妇人,儿子是不是不在了?说话突然变了音调,声音像一个老头儿一样沙哑浊重。
那老妇人赶紧点头称是,心里想菩萨啥都知道。
菩萨吩咐老妇人回去给已故的儿子烧些纸钱,先在门口烧,后在村口烧。并客气问她:“会不会念茅山安魂经?”老妇人连连点头:“会念,会念。”现在她才明白,她儿子的魂灵还没走远,所以家里鬼气重,致使孙儿得病住院。下楼后问那个蓝衣姑娘买了几包纸钱,然后拉住刚从石墩上站起来的黑脸老伴,由他牵着手过石桥往村外走。
菩萨又变了一张脸,现在坐在菩萨对面的是那个要圆梦的高龄老妇人。
菩萨问她有几个小辈。
她回答三个儿子三个女儿。
“没错,是要你走了。”菩萨说。
“啥时候走?”老妇人问。
“年前就走。”
“我叫老大来替我还愿。”
老妇人对菩萨千谢万谢,然后被一个熟人搀下去。搀过黑暗甬道时,嘴里还在念叨“谢谢茅山菩萨,谢谢茅山老爷”。
出了门,见了太阳,突然哭起来。“桃花要开了,油菜花要开了,蚕豆花也要开了……”突然留恋起这个美丽人世。
那对城里娃娃不久也出来了。他们现在已经明白,他们的热恋生活顶多只有两年光景,这跟他们事先预想的完全吻合,所以不得不佩服茅山菩萨料事如神。
见前一拨都出来了,又放进去一拨。看看日头已到中午时间,蓝衣姑娘搁下手里的毛衣,上厨房上灶头烧中饭。她只烧她一个人吃的,因为菩萨不吃五谷杂粮。
今日天气好,人气旺盛,都天黑了还有人从桥那边往这儿走,所以很晚才结束。
待外人都走了,关了门,点了灯,这老房子里只留下了这个叫翠花的蓝衣姑娘,还有那个让菩萨附身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是这座老房子的房主。不当菩萨的时候,有人叫她蒋小凤。她姐姐大凤去世后,她跟母亲学了这个行当。因为从小就聪明伶俐,学啥会啥,母亲去世前就能独挡一面了,所以不仅吃穿不愁,还在省城买了房子,住在城里当城里人了。
她每周下来一次,但每次下来都行踪诡秘,往往没人见她进村,就在村子里了。
“那个男人走了吗,翠花?”她问她的助手,一边拿碗拿筷。
“他要我跟他走。”
“啥时候走?”
“下个礼拜。”
“一个女人不容易碰到这样痴心对你的男人。”
“我跟他以前好过,可那是以前的事,你知道我们有五年没见面了。”
“可这五年里他一直在找你呀。”
“但我不想见到他。”
“你喜欢水根是不是?”女主人一面吃饭一面问。“我猜你打毛衣是给水根打的。”
翠花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漂亮女人容易惹麻烦。”
不管翠花跟不跟那个东北男人走,蒋小凤已打定主意辞退她。不过要找一个像翠花一样胆大的女孩也不容易,因为要一个人住这座老房子,还不能见钱眼开,手脚不干净。蒋小凤向来相信自己的眼力,看人不会看走眼。五年前头一眼看见翠花,就知道这姑娘是农村人本分老实。可惜女大当嫁,谁也拦不住。翠花想给本村的水根做填房,也是看水根本分老实。当然更关键的是不肯回东北了,也不肯跟那个同她同居过半年的东北男人做夫妻。
蒋小凤打算明天去后村把婉妹叫来。婉妹以前做过翠花所做的这些事,也一个人住过这座老房子,所以请她代两周估计没问题。今晚风很大,山上的松树被吹得呼呼吓人,一阵比一阵紧。好像屋里也进了风,油灯忽明忽暗。
蒋小凤不是那种一毛不拔的守财奴。除工钱外,打算另给翠花五万块钱,给她治嫁妆用。谁都知道给蒋小凤打工的应该是单身女人,虽然对水根也知根知底,但不能破这个规矩。也就是说,即使用翠花一百二十个称心,也不能留她了。
待明天再跟她讲,蒋小凤一面心里这么琢磨,一面跟翠花扯城里人的事。
这座老房子没把电拉过来,自然没电视看,这连房主蒋小凤也住不惯了。以前还多住两天,跟同村人拉拉呱,上集镇上露露脸,现在是住一宿就走。有时候天不好刮风下雨,或者农忙农民没空来,只稀稀拉拉来几个人,上午就完事了,所以吃过午饭就能走。那样的话,到县里租一部出租车回省城,晚上八九点钟就能到家。不然就在县里的带洗澡间的旅馆里住一宿,旅馆里有电视看。
没电视就早早睡觉。虽然蒋小凤每周只住一宿,但她的卧室天天被打扫一遍,不但窗明几净,而且床单被子每周都洗;遇到出太阳的日子,床上的东西都拿出去晒。
躺在松软的被褥上,才想起城里的蔡小禾来。
她喜欢这个男人,喜欢他又读书又写文章。一旦确认他没跟别的女人上过床,像他自己信誓旦旦保证过的那样,就答应跟他结婚。
蔡小禾很会弄花样,在厨房里做菜啥都做得出来,在床上做爱也啥都想得出来。
怎么肚子疼了?蒋小凤叫翠花过来。
翠花住隔壁房间,正在灯下埋头看书。
蒋小凤问她还有没有快胃片了,翠花说有,转身到厨房间拿水杯倒喝药水。
人多了就吃不上饭。你不能跟人家说,茅山菩萨饿了,要吃中饭了,那谁还信你?现如今干哪行都不容易,你想多挣点钱就得饿肚子,胃病就是这样得来的。不过吃几粒快胃片就好,比求菩萨好得快。
该洗手不干了,不能贪得无厌,不然搞出个胃穿孔划不来,所以蒋小凤打算再干一年就关门歇业,抱歉请菩萨的,请另投门路。这房子也卖掉,以后不回来了。这时她又想起蔡小禾来。她知道蔡小禾是喜欢她,不是喜欢她的钱。蔡小禾不知道她有多少钱,不让他知道。
“大姐好些没?”翠花问她。
“现在好多了翠花,药喝下去就好了。”
“大姐冷不冷?”翠花又问。
“不冷。”
“那我过去了大姐。”
“你在干啥?”
“看书。”
“还在看《红楼梦》?”
“是。”
蒋小凤再次叫翠花的时候,已经疼得不行了。油灯下她的脸突然变黑,自己拿牙齿咬嘴唇,咬出斑斑血痕来。而且拿手撕破睡衣,拿指甲把胸部腹部抓得全身是血。
“救救我翠花。”她知道自己快没命了。“救救我……快救我……翠花……翠花……”
这凄厉绝望的呼救声音,一阵阵从老房子里传出来,可惜刚越过高高的墙头,就没入滚滚松涛没人听得到。因此除翠花外,蒋村人没一个晓得蒋小凤这天夜里出事了。
只知道水根出事了。
翠花给黄田镇派出所叫过去,一个县里来的便衣警察问她认不认识周峙勇。她点头说认识。又问见没见过他,说见过。又问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说昨天。昨天什么时候?昨天夜里九点。在什么地方?蒋家老房子里。
“他找你干啥?”警察问。
“要我跟他一起回东北。”翠花说。
“后来呢?”
“我说我不跟你走,打死也不回去。”
“你认不认识蒋水根?”
“认识。”
“想嫁给他做他老婆?”
“不,是他想娶了我做我男人。”
“周峙勇知不知道你跟蒋水根好?”
“是蒋水根要跟我好。”
“这没啥区别。”
“我不知道。”
“不知道啥?”
“不知道周峙勇知不知道。”
周峙勇拿砍刀劈死上山砍竹子的蒋水根,第二天就给抓住了。翠花没去看守所看他。心里早就没他了。蒋村人全异口同声骂翠花,骂她是害人精,害死了本村的蒋水根。有人说翠花给水根睡过,蒋村人对她恨之入骨。甚至有人打算赶她走,不要她在蒋村了。不过谁都明白,叫翠花走一定要蒋小凤同意才行。
待礼拜六蒋小凤来了就跟她讲。
礼拜六早上,给老房子开门的不是翠花是另一个陌生女孩,蒋村人见了好不奇怪。
于是跟着那些访茅山菩萨的外地人一起走进去,一起看蒋小凤学菩萨说话。
今儿蒋小凤没来,学菩萨的竟是翠花。
翠花跟蒋小凤一模一样怪叫,一模一样穷咳,而且是一模一样的沙哑嗓子,而且一样会变脸,一会一个花脸谱。说好先说话的那个老头儿,给吓得抿住嘴不敢出声。现在跟翠花说话,就是跟菩萨说话。
蒋村人不知道蒋小凤为啥不来。他们不知道这个女人住在省城的什么地方,更不知道她在省城的电话号码,所以没法跟她联系,没法跟她说水根的事。
现在除翠花外,没人知道蒋小凤已经死了,更没人知道她的尸体就在这座老房子里。这老房子有个暗室,这连蒋小凤也不知道但翠花知道。
不过虽然蒋小凤死了,死了一周了,可菩萨没死,访菩萨的照旧每人拎一袋新鲜水果,络绎往这老房子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