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上一件刚拆封的白套衫,外面还穿上次穿过的那身浅色衣服,这时张莉已经在他的画室里看画了;一直看那幅画手的画。
“多少钱?”直截了当地问。
“你是送人还是自己喜欢?”
“这有区别?”
“请如实告诉我好吗?”
当张莉说她自己喜欢的时候,徐让说送给你了。“你明天什么时候在家?我叫人把它送到你屋里。”
不容张莉分说,马上推张莉出去。
出去干啥?
一起吃饭。
徐让觉得挑饭馆比挑衣服容易得多,他知道本地最有情调的饭馆在哪条街上。
这是一家西餐馆。
两个人一起喝红酒。
给张莉倒酒的时候,才想起没给姐姐打电话。姐姐已经烧好菜烧好饭在家里等他了。他在电话里跟姐姐说,晚上陪朋友吃饭在外面吃。姐姐问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他说回来跟你讲。姐姐吩咐他喝红酒的话,喝朗姆红酒。
是朗姆红酒。
一面喝酒一面说话。张莉喝了酒眼睛微微发红。说话神态也慢慢随便起来。
徐让从没把哪个女人当作结婚对象身陷情网,因为他是一个意志坚定的男性独身主义者。要说明的是,这与他姐姐三年前的一场不幸婚变毫不相干。姐姐没离婚前,他就下决心只画画不结婚。但是,这样的决定并不影响他对女人的关注、欣赏,以及爱慕。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对女人的理解才如此客观而准确,欣赏女人的美丽才如此从容而由衷。在画家的眼里,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样东西无与伦比。哪怕是那些在常人看来有碍养眼的丑陋女人,画家也觉得她们生动自然,美不可言。
所以,张莉身上的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淑女气质,徐让不仅一眼就看得出来,而且能够细细品味。这种优雅气质,往往是经过好几代人的悉心烘焙,日久熏陶,才如此出神入化,如此自然而然。认为穿几件别样的衣服,挂几样别样的挂件,就一下子淑女起来了,这是现代社会急功近利的一种单纯想法。在画家徐让眼里,那样的淑女是伪淑女。
能够从一片好看的树叶上看出大自然给我们所呈现的丰富与细腻,是画家潜心观察事物的结果。有这种眼力的画家,自然也能够从一位美丽的女性身上,品味出更为丰富且更为细腻的格调与情趣。徐让就是有这种眼力的画家。这种画家现在越来越少,即使在画画圈子里,也难得碰到一个。
不过虽然一般男人没画家会看女人,没画家对女人那么敏感,对女人的感觉也没那么细腻,但他们凭直觉看女人也津津有味,或看她们的眼睛,或看她们的皮肤,或看她们走路的样子,看懂多少是多少。就像上回在苏格拉底一样,张莉一推门就有人盯着她看。而在今晚,旁边一张餐桌上的一个阔脸男人,几乎一直目不转睛地看张莉,其面孔阴沉抑郁。他是在等人还是自己一个人吃饭,徐让猜不准。但这人给徐让的印象很深,要不然这天晚上画油画前,不会先画这人的一张素描头像。凭记忆画素描是画家的日常训练课目之一。
两天后张莉再次给徐让打电话。感谢画家慷慨给她送画。合情合理的是,张莉请画家吃饭。吃哪家饭馆?还是上回去过的那家好不好?是张莉本来就喜欢吃西餐,还是喜欢丹枫白露西餐馆里的那种异域情调?徐让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慢慢推想。
张莉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醒了。
显然这个女人已经记住画家总是下午四点以后起床。
赶快给姐姐打电话,叫她别做饭了。
“还是那个女人?”姐姐在电话里问,说话口气有些担心。
“我给她一幅画,她回请我吃丹枫白露。”
“少喝点酒,早点回去。”
姐姐总是替他担心。劝他找女人结婚吧,若碰到一个厉害的天天吵架,有女人还不如没女人好,再说自己以前的婚姻也乏善可陈,努力维持了好多年,仍以失败而告终;那就支持他别结婚,可像他这样频繁更换跟他上床睡觉的女人,也不是啥好事,不会有好结果。
姐姐看了张莉的照片后告诫徐让,别跟漂亮女人有瓜葛。她自己也曾经漂亮过。十年前曾被众星拱月地捧为本地小姐赴香港凤凰台一展芳容,所以姐姐更多的不是嫉妒张莉,而是担心弟弟出事。
会出啥事?
不知道。
徐让对姐姐说,就见一面,最后一面,以后一定不跟她来往。
徐让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更不会骗姐姐。若叫姐姐伤心,情愿自己死掉;他曾暗暗发过这个毒誓,但从没跟谁讲过。
吃饭的时候,又看到了那个阔脸男人。
那人从另一张桌子的另一个角度往这边看。
“只要人家不动手碰你,”张莉说,“人家就有看你的权利。”
“这家伙也太放肆了。”
徐让知道自己给张莉迷住了,不然这句话不会脱口而出。
“有钱人总以为自己可以随心所欲。”
“你注没注意他上回没点菜点酒?”
“那咱们今儿晚点走,看他到底是在这儿等人,还是只坐一会儿就走。”
徐让的好奇心一点也不比张莉差。张莉说晚点走就晚点走,反正这是最后一次见面,多看她一会儿不是坏事。
一顿西餐吃了三个多钟头才结束。幸好这对男女都见多识广,所以总是有话可说,除偶尔瞅一眼那个衣着讲究的阔脸男人,一直没冷场。
那个男人始终坐在那儿往这边看。
像上回一样,殷勤送张莉回家。
计程车驶过闹市区往湖边拐,车窗外月明星稀。
“总是晚上画画?”张莉问他。
“没错,总是晚上画。”
“让不让别人看你画画?”
“你是说你想看?”
“是啊,”张莉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哪天晚上……”
“今晚行不行?”画家说,“是不是太晚了?”
“只要你不觉得晚。”
“吃鸡蛋要知道鸡蛋是怎么生下来的?”画家取笑道。
“你说得对。”
徐让叫司机掉头,从湖边往回开。
这天晚上这对男女压根就没到画室里去过。
徐让关了门就拿手碰她,拿嘴亲她,抱起她往卧室里走。
从夜里十一点半开始,到次日下午四点结束,这对男女几乎一直在床上。
叫徐让惊讶的倒不是彼此间的肌肤缠绵且经久不息,而是张莉做爱时的那种疯狂样子。她的眼睛又红又亮,像大火一样灼热烫人。她说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也许隔得太久了,对男人的渴望,也像男人渴望女人一样心情迫切,若久旱逢雨,干柴着了火。
淑女一样的女人,往往不大容易碰上合适的尽情做爱,所以徐让能理解这个漂亮女子的疯狂、娇嗔和一次次激流涌过的平静。她平静的时候像猫儿一样温顺,而激动的时候,叫起来比徐让睡过的所有女人都叫得响。从她披散着的长发间看她的脸,觉得这张五官变形的面孔像发怒的母狮一样可怕。
在徐让看来,做爱的过程,就是男人和女人一同回归动物本能的过程。
待洗完澡,穿上衣服,梳好头发,又变得温雅清丽了,仿佛刚刚过去的十六个小时的床上运动,是发生在梦里的不是真的。
开门前彼此吻了一下。
在楼下开计程车的车门时,又轻轻吻了一下。
徐让跟姐姐一起吃饭的时候,姐姐知道他没睡好。
“今晚没应酬了?”姐姐问。
既然徐让已经说了不再跟那个借买画名义跟他睡觉的漂亮女人来往,再说他只会叫他反感,所以姐姐只举杯陪他一起喝朗姆酒。这时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徐让吃完饭刚下楼,在楼梯里给人一刀捅死,倒在血泊中。
楼底下响起警车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楼上的一个吸毒的要倒霉了。姐姐怕那个吸毒的,长久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搬走,搬到别处去住。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张莉来火车站接人。她站在车站广场中央,看得到黑暗处的几个行迹可疑的女人。她耐心等待下一班进站的火车,那是从西宁开过来的。没有人会把她当作那种女人跟她搭讪,因为她站在灯火通明处。
走到她跟前的一个年轻男子跟她吻脸,一手拉滚轮箱子,一手搂她的腰,两个人一起往广场右面走,去那边搭计程车。
“夏海林给公安局抓起来了。”张莉仿佛自言自语。
“怎么回事?”
“报纸上说他杀了本地一个著名画家。”
“是跟他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吧?”
“报纸上有他的照片,写他的那个记者,称他是百万富翁。”
到了张莉屋里,张莉给这个比他小几岁的年轻男子看那张晚报。
“现在没事了钧。”张莉一面吻他的茂密黑发,一面跟他一起看报纸。
报纸上登着凶手的特写头像。
那是一张阴沉抑郁的阔脸。
张莉把他叫钧的这个年轻男友一时还缓不过神来。当他确信那个阔脸男人是他的不共戴天的情敌,正要除掉他时,却被公安先下手给逮捕了,这才考虑如何处置滚轮箱里的那把没枪号的54手枪。
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张莉看到那把枪,他心里暗想。
这时候,屋里忽然响起莫扎特的小夜曲,其旋律舒缓安谧,轻轻飘荡在这间温馨雅致的客厅内。打开音响后,去洗澡间拧水喉放洗澡水,张莉从里屋拿出一块柔软的白毛巾,把它放在浴缸边的一个金属架上。
“先去洗澡钧。”
一面拿手插到他的头发里。
这头发乌亮茂密,摸上去手感特别好,也特别喜欢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