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17135600000027

第27章 赌徒生涯(1)

杨树宝对上海的热爱近乎疯狂。要他再回到他的出生地,长江北岸的那个名叫戴家窑的偏僻小镇,他肯定不愿意。十八年来,杨树宝没离开过上海半步。有一次人家替他买好了游南京的火车票,而且当天可以回来,都走到月台上了,结果没上车。在上海,他不仅学会了上海话,而且像上海人一样,也时不时衣着得体地出入锦江宾馆或希尔顿酒店。可不幸的是,近来杨树宝碰到一桩麻烦事情,迟迟得不到解决;外地人在上海过日子总不免碰到麻烦事,杨树宝也不例外。

啥麻烦事?

没钱给房东交房租了。

房东催房租的电话一个个打过来,再打几个,手机上的充值卡要打光了。到底是先买充值卡还是先上饭馆吃饭,杨树宝定不下来。在上海不吃饭当然不行,在上海没手机打电话或接不到电话也不行啊;若手机不能用了,就像盲人少了走路的拐子上不了街,啥事都干不成。沿弄堂往熙熙攘攘的淮海路走去,饿了两顿的杨树宝努力不看弄堂口的小吃店。捏捏鼻子,不让小店里的鱼味肉味往鼻孔里钻。

手机又响了。上海人总是这样,你发财的时候给你锦上添花,你倒霉的时候给你雪上加霜。不就是三五千块钱吗,犯得着一天打十七八个电话累不累?掏手机正要掐断信号,一瞧是一个陌生号码。

“啥人?”拿上海话问。

“哥我是树春。”是江北口音。

天无绝人之路。堂弟杨树春从家乡来上海,请他过去吃饭。摸摸身上的钱还够打的,便朝马路竖大拇指,另一只手插在裤兜里。

曹安街,叫司机走高架桥。

吃饭时堂弟给他捎来一封家信,那是父亲拿毛笔写的。早年曾读过几天私塾的白发父亲写起信来总是半文半白,也总是先写“吾儿台鉴”这四个字;不看也晓得。把家信塞到屁股兜里,继续喝酒吃菜。去年杨树宝叫他老爹老娘来上海住希尔顿住了一星期,一时传为美谈,家乡人没一个不知道。

一块在饭馆里吃饭的都认识,都是同乡人。杨树宝跟他们说家乡话,大家有说有笑,尽情尽性。大吵大嚷时,旁边一张桌子上的上海人频频朝他们翻白眼。闹到人走光了还在闹。后来杨树宝上洗手间撒尿,堂弟跟了过来。

“喝多没哥?”

“没事。”

“哥有个人想见见你。”堂弟一面解裤子扣子一面说。

“谁啊?”

“狗儿。”

“是跟你打过架的那个狗儿?”

“没错是他。上回差点拿刀子捅瞎他的眼睛。”

“不是说进去了吗?”

“已经出来了。”堂弟说,“狗儿在号子里待了两年半,上个月刚出来。”

“他找我干啥?”

“狗儿知道哥在上海是做啥事的,叫我来问哥,跟他玩一回行不行?”

堂弟拿手指在盥洗盆上方的玻璃镜子上写了个阿拉伯数“10”,说那个绰号叫狗儿的家伙,起码带十万块钱来,可杨树宝摇摇头,信不过那小子。镜子里的杨树宝已经有白头发了,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喝了酒脸色发白,要晕倒似的;其实再喝这么多也没事。

堂弟拍胸脯朝他保证,说狗儿有那么多钱。于是吃完饭随堂弟去附近一家弄堂旅馆,跟狗儿见一面。那家伙也是满嘴酒臭味,一个人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喝二锅头。他叫杨树宝叫大哥。接着一起喝酒。一起闲聊。狗儿讲号子里的事绘声绘色。狗儿的屁股坐在枕头上面。枕头底下压着一把藏刀,露出的刀柄是象牙颜色。聊到十二点才说起正事来。到谁那儿去,拿谁的麻将牌,扔硬币看哪一面……若不是临走前狗儿从床底下拖出一只装钱的蛇皮袋子,解开袋口往床上倒,杨树宝只当来这儿闲坐了一会儿不会动心。

时间定在明儿晚上。

地点由杨树宝来定,麻将拿狗儿的。

次日跟狗儿一起来的另两个戴家窑人,也一人拎一只蛇皮袋子。袋子里的钱都拿到牌桌上,给玩牌的一一过目。杨树宝的钱是装在手提箱里的。狗儿说大哥的不用看,咱信得过大哥,不然咱不会大老远跑来找大哥。可杨树宝还是打开箱盖,叫他们瞧了瞧箱子里的是真钱还是假钱。

“国有国法,行有行规,咱按规矩来。”杨树宝说。

“大哥……”狗儿突然皱起眉头,脸黑下来露出凶狠气恼的表情。另两个也突然变得阴沉怕人。屋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桌上装钱的蛇皮袋子和手提箱,好像是一个个炸药包,一点就炸。

“怎么啦狗儿?”杨树宝的堂弟不明就里。

“大哥的钱不够数。”

熟悉杨树宝的都知道杨树宝言而有信。大小赌场有杨树宝在,玩牌的就定心一半。上海人的坏毛病杨树宝一样没学,而上海人的,尤其是杨树宝所熟识的那几个老上海人的绅士品格,却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杨树宝。信守诺言是杨树宝的一块牌子,一向口碑很好。在赌场上,像他这样的凤毛麟角,难得碰到一个。

“以为大哥像人家说的那样总说一不二,其实不是。”狗儿起身拿半截麻绳扎袋口,顺手收起刚才放在座椅上的那把象牙藏刀。

“这儿是五万块钱,”杨树宝说,“另五万待会有人给我送过来。”

“啥时候送来?”狗儿满脸疑惑,眼角的白伤疤在灯光下发亮。

“十二点以后。我打电话过去,就有人送过来。”

“应该白天就跟我这么讲。”

“狗儿你看事情是这样的。”现在只有杨树宝还坐在椅子上,身子离手提箱很远,好像那箱子里的钱不是他的。“你们三位是有备而来可我不是。昨天晚上十二点你们才约我,可我屋里不会搁这么多现钱候你们对不对?这五万块钱是朋友借给我的,要不是人家信得过我,只好跟你们说抱歉了。”

“那么另五万块钱呢?”狗儿问。

“借的是另一个朋友的。”

“这不公平。”狗儿说。

另两个人只看着自己的蛇皮袋子一声不吭,好像非常失望。他俩都没狗儿块头大,样子也没狗儿凶,所以听狗儿的不插嘴。

“那你看这样行不行,狗儿?”杨树宝问。“咱都是戴家窑人,都知根知底,有话能够好好说。现在我只带了这么多钱,咱就来这么多,谁先赢到这个数或谁先输到这个数就散场,你看行不行?”

“要是没人赢到这个数也没人输到这个数呢?”

“天一亮就结束。这是上海人的规矩。明天早上的天亮时间是五点四十七分。”

狗儿问另两个人这样行不行?

“这是啥地方?”那个叫石头的问,显然他觉得这间挂黑布窗帘的屋子不安全。

“是我朋友的房子。”杨树宝说,“这房子里有两个楼梯。右边的通前门通前面马路,就是我们上来的那个;左边的通后门,出了后门是一条弄堂,一面通泾阳路,一面通渭阳路;楼上通楼顶,可以跑到隔壁人家的楼顶上,顺下水管下去。”

“这楼里没别的人了?”石头又问。

“对,就我们五个。”杨树宝交待道,“楼里的门都没上锁,哪一扇都打得开。”